中国文化要义-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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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家都以冷静著称。但相反之中,仍有相同之 点。即情理虽著见在感情上,却必是无私的感情。无私的感情,同样地是人类超脱于本 能而冷静下来的产物。此在前已点出过了。
总起来两种不同的理,分别出自两种不同的认识:必须屏除感情而后其认识乃锐入者, 是之谓理智;其不欺好恶而判别自然明切者,是之谓理性。
动物倚本能为活,几无错误可言,更无错误之自觉;错误只是人的事。人类是极其容易 错误的,其错误亦有两种不同。譬如学校考试,学生将考题答错,是一种错误——知识 上的错误。若在考试上舞弊行欺,则又是另一种错误——行为上的错误。前一错误,于 学习上见出低能,应属智能问题;后一错误,便属品性问题。智能问题于理智有关;品 性问题于理性有关。事后他如果觉察自己错误,前一觉察属于理智,后一觉察发乎理性 。
两种不同的错误,自是对于两种不同的理而说。我们有时因理而见出错误来,亦有时因 错误而肯定其理。特别是后一种情理之理,乃是因变而识常;假若没有错误,则人固不 知有理也。理为常,错误为变;然却几乎是变多于常。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 有。这是什么缘故?盖错误生于两可之间(可彼可此),两可不定,则由理智把本能松开 而来。生命的机械地方,被松开了;不靠机械,而生命自显其用;那自然会非常灵活而 处处得当,再好没有。但生命能否恒显其用呢?问题就在此了。若恒显其用,就没有错 误。却是生命摆脱于机械之后,就有兴奋与懈惰,而不能恒一。那松开的空隙无时不待 生命去充实它;一息之懈,错误斯出。盖此时既无机械之准确,复失生命之灵活也。错 误虽有两种,其致误之由,则大都在是。人的生命之不懈,实难;人的错误乃随时而不 可免。
不懈之所以难,盖在懈固是懈,兴奋亦是懈。何以兴奋亦是懈?兴奋总是有所引起的。 引起于彼,走作于此;兴奋同样是失于恒一。失于恒一,即为懈。再申明之:本能是感 官器官对于外界事物之先天有组织的反应;理智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种倾向,即上文 所说“松开”。生命充实那松开的空隙,而自显其用,是为心。但心不一直对外,还是 要通过官体(感官器官)而后显其用。所不同者,一则官体自为主,一则官体待心为主。 其机甚妙,其辨甚微。要恒一,即是要恒一于微妙,这岂是容易的?微妙失,即落于官 体机械势力上,而心不可见。兴奋懈惰似相反,在这里实相同。
抑错误之严重者,莫若有心为恶;而无心之过为轻。无心之过,出于疏懈。有心为恶, 则或忿或欲隐蔽了理性,而假理智为工具,忿与欲是激越之情所谓“冲动”者。冲动附 于本能而见,本能附于官体而见。前已言之,各种本能皆有所为,即有所私的;而理性 则无所为,无所私。前又言之,理智理性为心思作用之知情两面,而所贵乎人类者,即 在官体反应减弱而心思作用扩大,行为从容而超脱,是故忿俗隐蔽理性而假理智为工具 者,偏私代无私而起,从容失没于激越,官体自为主而心思为之役也。心思作用非恶所 在,抑且为善之所自出。官体作用非恶所在,抑善固待其行动而成。在人类生命中,觅 恶了不可得。而卒有恶者,无他,即此心思官体颠倒失序而已。一切之恶,千变万化, 总不出此一方式。洎乎激越者消停,而后悔焉,则理性显而心思官体复其位也。是故, 人之不免于错误,由理智(松开);人之不甘心于错误,由理性(无私)。
两种错误人皆容易有,不时地有。然似乎错在知识者问题小,错在行为者问题大,试看 世界上到处发生纠纷,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彼此责斥,互相争辩,大率在于后者 。而由错误所引起的祸害,亦每以后者为严重。今日科学发达,智虑日周,而人类顾有 自己毁灭之虞,是行为问题,不是知识问题;是理性问题,不是理智问题。
三 中国民族精神所在
我常常说,除非过去数千年的中国人都白活了,如其还有他的贡献,那就是认识了人类 之所以为人。而恰恰相反地,自近代以至现代,欧美学术虽发达进步,远过前人,而独 于此则甚幼稚。二十多年来我准备写《人心与人生》一书,以求教当世;书虽未成,而 一年一年果然证实了我的见解。在学术发达,而人祸弥以严重之今日,西洋人已渐悟其 一向皆务为物的研究,而太忽略于人,以致对于物所知道的虽多,而于人自己却所知甚 少。(1)(《观察周刊》第1卷2期,潘光旦著《人的控制与物的控制》一文,说目前的学 术与教育,已经把人忘记得一干二净,人至今未得为科学研究的对象,而落在三不管地 带。美国人嘉瑞尔(Alexis Carrel)著《未了知之人类》(Man#the unknown)一书,亦有 概乎此而作也。)最近学者乃始转移视线,而致力乎此,似乎还谈不到什么成就。
何以敢说他们幼稚呢?在现代亦有好多门学问讲到人;特别是心理学,应当就是专来研 究人的科学。但心理学应该如何研究法,心理学到底研究些什么(对象和范围),各家各 说,至今莫衷一是。这比起其他科学来,岂不证明其幼稚!然而在各执一词的学者间, 其对于人的认识,却几乎一致地与中国古人不合,而颇有合于他们的古人之处。西洋自 希腊以来,似乎就不见有人性善的观念;而从基督教后,更像是人生来带着罪过。现在 的心理学资借于种种科学方法,资借于种种学所得,其所见亦正是人自身含着很多势力 ,不一定调谐。他们说:“现在需要解释者,不是人为什么生出许多不合理的行为,而 是为什么人民然亦能行为合理。”(2)(语出心理学家麦独孤(McDougall),麦氏擅说本 能,亦被玄学之讥。)此自然不可与禁欲的宗教,或把人身体视为罪恶之源的玄学,视 同一例;却是他们不期而然,前后似相符顺。
恰成一对照:中国古人却正有见于人类生命之和谐。——人自身是和谐的(所谓“无礼 之礼,无声之乐”指此):人与人是和谐的(所谓“能以天下为一家,中国为一人”者在 此);以人为中心的整个宇宙是和谐的(所以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赞天 地之化育,与天地参”等等)。儒家对于宇宙人生,总不胜其赞叹;对于人总看得十分 可贵;特别是他实际上对于人总是信赖,而从来不曾把人当成问题,要寻觅什么办法。
此和谐之点,即清明安和之心,即理性。一切生物均限于“有对”之中,唯人类则以“ 有对”超进于“无对”。清明也,和谐也,皆得之于此。果然有见于此,自尔无疑。若 其无见,寻求不到。盖清明不清明,和谐不和谐,都是生命自身的事。在人自见自知, 自证自信,一寻求便向外去,而生命却不在外。今日科学家的方法,总无非本于生物有 对态度向外寻求,止于看见生命的一些影子,而且偏于机械一面。和谐看不到,问题却 看到了。其实,人绝不是不成问题。说问题都出在人身上,这话并没有错。但要晓得, 问题在人:问题之解决仍在人自己,不能外求;不信赖人,又怎样?信赖神吗?信赖国家 吗?或信赖……吗?西洋人如此,中国人不如此。
孔子态度平实,所以不表乐观(不倡言性善),唯处处教人用心回省(见前引录《论语》 各条),即自己诉诸理性。孟子态度轩豁,直抉出理性以示人。其所谓“心之官则思” ,所谓“从其大体……人其小体”,所谓“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者不能夺”,岂非皆明 白指出心思作用要超于官体作用之上,勿为所掩蔽。其“理义悦心,刍豢悦口”之喻, 及“怵惕”“恻隐”等说,更从心思作用之情的一面,直指理性之所在。最后则说“无 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何等斩截了当,使人当下豁然无疑。
日本学者五来欣造说:在儒家,我们可以看见理性的胜利。儒家所尊崇的不是天,不是 神,不是君主,不是国家权力,并且亦不是多数人民。只有将这一些(天、神、君、国 、多数),当做理性之一个代名词用时,儒家才尊崇它。这话是不错的。儒家假如亦有 其主义的话,推想应当就是“理性至上主义”。
就在儒家领导之下,二千多年间,中国人养成一种社会风尚,或民族精神,除最近数十 年浸浸澌灭,今已不易得见外,过去中国人的生存,及其民族生命之开拓,胥赖于此。 这种精神,分析言之,约有两点:一为向上之心强,一为相与之情厚。
向上心,即不甘于错误的心,即是非之心,好善服善的心,要求公平合理的心,拥护正 义的心,知耻要强的心,嫌恶懒散而喜振作的心……总之,于人生利害得失之外,更有 向上一念者是,我们总称之曰:“人生向上。”从之则坦然泰然,怡然自得而殊不见其 所得;违之则歉恨不安,仿佛若有所失而不见其所失。在中国古人,则谓之“义”,谓 之“理”。这原是人所本有的;然当人类文化未进,全为禁忌(taboo)、崇拜、迷信、 习俗所蔽,各个人意识未曾觉醒活动,虽有却不被发见。甚至就在文化已高的社会,如 果宗教或其他权威强盛,宰制了人心,亦还不得发达。所以像欧洲中古之世,尚不足以 语此。到近代欧洲人,诚然其个人意识觉醒活动了,却惜其意识只在求生存求幸福,一 般都是功利思想,驰骛于外,又体认不到此。现代人生,在文化各方面靡不迈越前人, 夫何待言;但在这一点上,却丝毫未见有进。唯中国古人得脱于宗教之迷蔽而认取人类 精神独早,其人生态度,其所有之价值判断,乃悉以此为中心。虽因提出太早牵掣而不 得行,(1)(关于此两点提出太早,牵掣不得行之故,在后面第十三章有说明。)然其风 尚所在,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