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歌-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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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可以感觉到呼吸拂动,他不自觉的挺直,背心微微发烫。
浪费了数日,不过走了百里。
眼前出现了村庄的轮廓。
他策马驰近,身后的迦夜被挡住看不见景象,突然开口。
“前方有血腥气。”
飘来的风中挟着浓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静,他一手执剑,小心的驱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体横七竖八,在屋内,窗沿,井边,大路……放眼望去,竟无一个活人。
鲜血干涸成紫黑色,残破的幌子在风中飘荡。焚烧过后的村庄满目疮痍,历历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惧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袭时的仓惶显而易见,随处可见妇女被撕开衣服凌辱后的惨景,巨大而翻裂的创口昭示出无情的屠杀。
默默牵马走在遍地狼籍中,脚下踢到了一面软软的战旗。姑墨国的标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双眼。
龟兹边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战事牵累。在姑默大军未曾后撤的时期,这里成为了劫掠对象之一。
迦夜的脸很白,没有一丝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们挑起的战争,他们的罪。
无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现。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静,唯有身畔的骏马哧哧呼气。
村落的正中是屠杀最集中的地方。
一个十余岁的孩子跪在尸体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痴呆若木偶,被惨剧吓得神智崩溃。这张脸曾经羞怯的笑,递过面饼和肉干,朴实的退回多余的银子。
整个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断。这类丧失神智的人在战奴营并不罕见,瞬间刺激过大,很难回复正常,多发生在初入营的新人身上。
迦夜从身边走过,一步步接近那个木立不动的孩子。
他的心一紧,剧烈的跳起来,待要脱口让她止步,已经来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举起来。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静得令人窒息的村庄,忽然有歌声响起。
清越的歌声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过玉石,在山林草泽奔流;如枯骨下长满了芳草,开出了摇曳的春花;如云开雾散,雨过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归;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绽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间一切不可言说,无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轮回,生生不息。
道尽了生之欢悦,死之静穆。
安抚着亡者的灵魂,平复着生者的哀凄。
奇异的曲调,陌生的歌谣,听不懂字句,却温暖得让人落泪。
歌声在废墟中回荡,散播四方。
许久,低低的啜泣响起,渐渐大起来。
痴立的孩子号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泪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滚落尘埃。倾尽了所有痛苦,从混沌无觉中复苏。
从未听过迦夜唱歌。可当她合上双眼,歌声便如洗净灵魂的素手抚过心头。
长睫微阖,眉目低垂。黑发披落双颊,苍白的素颜静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着她,中止了一切思维。
歌声持续了很久,直到哭声逐渐低落。
迦夜睁开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后。
一列剽悍的战队不知何时出现,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着两人。领头的青年英挺锐气,一身甲胄,极是眼熟,惊异的目光不曾离开过迦夜。
他悄悄握住剑柄。
龟兹骑兵的盔甲锃亮,在日影中不容错辩。
放开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转身离开了尸骸狼籍的村庄。多数人的视线仍在跟着她,有三两个人下马检视着孩子的情况,他在远处回望,无形的松了口气。
蜚语
离开了村庄,迦夜一直沉默。
唯一幸存的孩子,交到了同族人手中,应该无恙。
那一村人,与被他们亲手所杀并无二致。
纸上筹划,精密计量,现实中化为鲜活的人命,毁灭的村落。
假如他们不曾干预,相似的场景或许会出现在姑墨。赤术同样不会对敌人有任何怜悯。但这样的理由,无法自赎。
只为了冰冷的利益,让无辜者鲜血横流。
他想在恶魔掌中生存下来,却让自己也变成了恶魔。
日夜兼程的踏入龟兹,自鄙自厌的感觉挥之不去,充斥着每一根神经。
迦夜秘密召见了驻留龟兹的魔教暗探,公布了策动细节。
局势,渐渐朝着他们预设的方向转变。
三日内,谣言四起,传闻赤术王子为了夺嗣与姑墨人勾结。
五日内,风传姑墨的破格出击和无能战败别有隐情。
七日内,王廷爆出秘闻,在阵前督战的近臣快马传回了赤术与姑墨勾结的密信。
十日内,龟兹王下令查抄被刺身亡的左大臣私宅,找到了与姑墨往来的铁证。
十二日,赤术回国,迎接他的是百姓的唾骂和龟兹王的震怒。
辉煌骄人的战绩被视为处心积虑的诡谋。
人们似乎忘了他过去的功勋,都在私下传议他让亲舅私通姑墨,蓄谋夺嫡,以便独揽军权,阵前媾合。
数日之间,呼声极高的王子身败名裂,百口莫辩。
人心的天平全数倾向了他的兄弟,侧妃所出的幼子。
迦夜淡抿着茶。
听着茶肆里的平民口沫横飞的鄙责赤术,市井里充盈着期盼国王重责王子的快意。
“殊影,你看。”她的声音仍然平淡。
“毁掉一个人的名誉,是多么容易。”
“赤术永远失去了名正言顺继位的可能。”他并不愉快的道出结果,这本是他们多方筹划的场面。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真残忍,对不对。”她一根根屈起手指,像在梳理心底的情绪。“没有别的选择,你知,我知。”
他紧紧抿住唇,不发一语。
是的,他没有别的选择,可是她有。
她本可以离开魔教,放弃为虎作伥的生活,像绯钦一样远扬,何处不可留。偏偏自甘陷于污淖,他始终难以理解。
“人轻信、愚昧、嗜血、冲动。”她轻轻吐出话语,眼睛仍望着街市。“发现一个英雄与自己所预期的不同,便愤然作色,欲除之而后快,沉浸在被骗的愤怒中无法释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我不过是伪造了一封密信,由狼干传给了倒向侧妃的近臣,其他的,都是真实。”
交战是真,和谈是真,赤术的舅舅通敌是真,然而这些真实加在一起,混以别有用心的说辞,有意无意的模糊,诱导出的答案足以毁掉一个人。
流言令智者迷惑,愚者深信,在高涨的惩戒之声前,谁还有勇气与众人相悖,去探究不一样的真相。
她轻轻叹了口气,近乎厌倦。
“明天我们谒见龟兹王。”
既然被杀的左大臣是通敌叛臣,重要性自然也大大降低。强硬派的赤术倒台,侧妃及小王子的地位瞬时倍增,与教中继续交好便成为龟兹首选。
大门,再度打开。
以无数的生命为代价。
谒见十分顺利。
伴在龟兹王身边的侧妃笑容灿烂,紧抱着怀中的幼子。
小王子不过八岁,蒙懂天真,赖在母亲身上撒娇作痴。
一枚再适合不过的棋子,供教王将强大的龟兹操控自如。
迦夜执礼如仪,将致歉与交好之意表现的得体大方。谒见完毕,他们随着内侍的引导走出。
稍后即可回转天山,迦夜仿佛也放松了一点。
廊前走过几个步履匆匆的人,忽然在看见她的一瞬定住。
“你是……”
“禀大王子殿下,此乃魔教尊使,刚刚见过陛下。”内侍恭敬的回报,眼中却满是对图谋篡位者的不屑。
“魔教……尊使……?”
“魔教……”
“……魔教……”
男子喃喃的反复念诵,声音渐渐喑哑。
“……原来……如此……”
听着越来越奇异的话语,他心头剧震。
谁会想到。
马队的首领,那个英挺深沉的青年,竟然是赤术王子。
迦夜的脸白如纸,姿势不易觉察的变换了下,他知道她已在全神戒备。
“你是魔教的使者。”赤术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直直的盯着迦夜,瞳孔仿佛在燃烧。“尊使前日在战境出现,又匆匆赶至龟兹。”
“想来真是一路辛苦。”男子的话里有浓浓的讥讽。额上青筋隐现,极力抑制住杀人的冲动,俯身逼视着瘦小的女孩。
“为了我赤术一人,何其有幸。”
“王子……过谦了。”迦夜镇定下来,回望对方。“早闻殿下是龟兹栋梁,本教怎敢小视。”
男子蓦然爆出一阵大笑,无限愤怒不甘。惊得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好一个魔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西域诸国尽在掌中,委实令赤术叹服,败在这样的对手之下,夫复何言。”
“殿下豪迈慷慨,迦夜佩服。”她毫无表情的说着客套辞令。
“那个孩子?也是你的计谋之一?”
静了许久,迦夜极慢的回答。“那是村里的幸存者,与本教无关,殿下一查即知。”
“能得到尊使垂注,怎会是无关之人,赤术确该仔细彻查。”
苍白的脸激红,她挺直背脊仰视,第一次呈现出如刀的尖锐。
“那孩子是龟兹人,我仅是路过。殿下若是男人,就别拿自己的同族来惩敌。”
男子瞬间失去了理智,低吼一声,手指已将扼住细颈。
一线寒光闪过,而后才有出鞘的轻响。
赤术踉跄退后,颊上一道伤口缓缓渗出鲜血,一直不言不动的俊美少年执剑护在迦夜身前,冷冷的看着他。
“请殿下冷静,勿要失了礼数。”冰寒的话语隐然威胁。
身后的女孩眉目都不曾动一下,淡淡的瞥了一眼径自而去。
对峙了半晌,少年收剑紧随其后,留下各色异样的目光。
“是我失算了。”拢起宽袖,迦夜秀眉紧蹙。
“赤术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他静默了半晌。“那个孩子的命运不是我们所能掌握。”
就算时光倒流又能如何。
带回天山?只会让战奴营里多一条冤魂。留在村落?根本不可能存活。迦夜当时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如果那个人不是赤术,如果不是出宫时乍然遇见,让身处困境的王子瞬间想通了事情的因果……
她深深的叹息。不知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