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心女-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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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斐儿,感觉自己的心冷冷的、肌肤冷冷的,就连目光也似乎透明飘渺起来。
“你不怕鬼吗?”有一名辅导员曾问她,怕吗?外人看她生活在恐怖的鬼魅中,全想不透她怎么还能承受?但事实上,她早已经习惯,就像修坟
及捡骨的人,阴寒之气早已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了,何足畏惧?
★★★
斐儿还在注意那吊死的女人。
芝秀则在隔壁房间尖叫着,仿佛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
斐儿走过去,唤醒了她。
芝秀睁开眼睛,眼珠混浊,眼袋沉重的下垂,才四十岁的女人,却已被岁月折磨得樵悴苍老不堪。
“我又梦到他了!”芝秀紧抓住斐儿的手,急喘着气说:“那个穿披风的人猛追着我叫道:‘把她还给我!把她还给我!’我知道他说的是你,他要你,他是从前世追过来的!”
“妈,你又忘了吃药,对不对?”斐儿静静地说。
芝秀恍如遇到鬼般,用力甩开她,整个人靠向墙,激动地说:“你为什么用那种表情看我?你以为你能置身事外吗?不!不可能,因为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的痛苦,我的病。我的悲哀,甚至是我的孽,都是因你而起的啊!”
“妈,别吵了。”斐儿安抚着她,这种如墓地般静宁的夜,实在不适合喧闹。
“我才没吵呢!你一天说不上一句话,我不大声点,这屋子里还会有人气吗?”芝秀又拍掉女儿的手说:“你晓得你为什么叫斐儿吗?斐就是‘悔恨’,我后悔生下你!你不但没把你爸爸留下来,
还把他逼得更远,现在,你甚至把他逼进了阴曹地府!”
“没有男人不是更好吗?我们也就不需要等待了。”斐儿简洁干脆的说。
“等待?”芝秀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口气也放软了,她摸着床头的骨坛说:
“但失去了等候,人生更空无呀……”
但空无原本就是人生的本质,任何悲喜都不能改变,不是吗?
斐儿趁母亲心情稍稍平和时,便哄着她把药吃了。
她们其实过了好长一段没有户长的日子,虽然斐儿已很熟练地写着--
户长:兰建山,职业:船员。
因为是船员,所以很自然的就可以在家庭中经年累月地缺席,甚至置妻女的死活于不顾,也有他男儿志在四方的合理借口。
也因此,芝秀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她常到每个港口去打探丈夫的下落,而斐儿就跟着她,在她的沮丧哭泣中,饿过了一顿又一顿。
十多年后,兰建山因为脚伤,不得不放弃飘泊,回到她们母女身边。
她们终于有了一栋像样的房子,但仍是鬼影幢幢,斐儿就常在夜里看见白白的脸贴着窗,笑的时候发光,哭的时候流血。
这房子,天气若晴朗,屋内一切便好像停止了运作般静止不动;若阴霾欲雨,则有千万只白蚁齐动,用透明的小翅膀搅乱空气。
而兰建山就像白蚁一样,回来后就狠狠地蛀蚀着原有的平静,他酗酒打人,把陆地当大海,横冲直撞,无一日不浪潮汹涌。
斐儿可说是个静止不动的娃儿,她不长高也不增重,在学校的座位也被调到了第一排,功课虽然好,但却很少说话,苍白瘦小的脸上有一双如深潭的眸子,而那潭水很死寂。
唯有一次,潭水变了色,那是因为有同学笑她住在鬼屋,又暗讽她父亲是通缉犯,母亲是精神病患,以致斐儿打破玻璃杯,拿锐利的锋缘让那人住了嘴。
她不犯人,但也不允许别人犯她。
芝秀平常是一张白白的脸,直到见到兰建山时,才会散发出太阳的光芒,整个人有说不出的亢奋,从早到晚像小鸟般忙来忙去,嘴里也吱吱喳喳的,仿佛一辈子没说过话似的。
但她还是哭的时候多,因为兰建山思念大海,他恨透了陆上的单调、妻子的束缚、女儿的负担,也厌恶“丈夫”这个名词。
所以,兰建山常把沮丧的怒气发泄到芝秀身上,对斐儿则是视而不见。
有一回,斐儿直直的走到他面前,像是要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没说出口,而兰建山却抽着烟,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她很清楚,自己对这父亲并没有任何感觉。
他们是彼此依附的肿瘤,而芝秀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系。
当芝秀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时,她以为自己终能拯救这个家,但兰建山却日夜咆哮地叫道:“我宁可死!我宁可死!”
那时斐儿十四岁,好不容易正常上学一年多。
一个萧瑟的秋天,她下课后,不见父亲,也不见母亲,家里没钱也没有食物,她只有饿着肚子等。当天慢慢黑了,草叶无力的下垂,秋虫也不再唧唧时,她疲累得睡着了。
第二天,她仍不见父母,迳自背起书包上学去,肚子及心口却痛得如有一把火在烧。
直到第三天放学回家,见到芝秀坐在客厅,脸色灰败。嘴唇发紫,圆圆的肚子如消了气的球般不见了。
“他又想离开了,我好怕等呀!”芝秀哭着说。
小产如生产,斐儿懂事的帮母亲炖补品,房内时时充满着药味及药水煮沸声,然后,火灾再一次发生,那时,兰建山醉得不省人事,没人搬得动他,所以就葬生在冲天的大火中。
斐儿有纵火的纪录,这次又出了人命,而且,她的年龄也不小了,因此进了观护所,来看她的警察不比社工人员少。
她还是习惯个做任何回应,在这么多人中,只有一个叫岳昭辉的警官让她印象深刻。
岳昭辉并没有刻意盘问、分析、威胁或做苦口婆心的劝解,只是对她说:“你现在还不是法定的成年人,但再过几年,你的纵火就成了公共危险罪,如果死伤了人,还要加上谋杀罪,你想在牢里过一辈子吗?”
她当然不想!但熊熊的烈火,一直是她肃清四周丑陋的方式呀!
“……方式。”岳昭辉像在接她心里话似的说:“我知道你从小就生长在不健全的环境中,所以,我要你看看,什么叫父慈子孝的正常家庭,这才是人类运作的正常方式。”
后来,岳昭辉带她回家,她的确是从黑暗之地,来到阳光之地,但她也同时发现,正常无法治愈不正常,不正常却吸引着正常。
她终于晓得,人间除了火之外,还有其他毁灭的力量,只要有技巧的运用,并不会触犯法律。
诵经声停止了,天微微白亮,屋顶上的白影也渐渐化入空气中。
斐儿仍没有抓到鬼,那些在梦里压住她,不让她由坟里出来的东西,仍滑溜得无法寻觅。
★★★
斐儿准备上学时,芝秀还在睡梦中,她把自四处收集来的手工分门别类的放好,有粘标签、绣手帕、做鸟笼……等,她还特别写了一份备忘录,表明哪些是急件,要优先完成,并且缴回工厂。
自从她离开岳家,把芝秀由疗养院带出来,她们母女的关系就开始有点倒置,芝秀变得怕她,凡事都听女儿的安排。
此刻.斐儿望向镜中的自己,她总算熬过十六岁的生日了,但来路茫茫,去路也茫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镜里的女孩渐渐有女人的味道了,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弯弯的弦月眉、俏挺的鼻子、薄薄的唇,比例完美地分布在一张瓜子脸上,而这张脸隐隐透着教人怜惜的清纯美。
只是,这样的清纯,不仅仅是少女的干净,或是故意的不食人间烟火,事实上,其中还带着一丝鬼气。
鬼少了七情六欲,既寒且冰,她神情冷漠,眼光虚无,声音像流荡在空谷中,有着不真切的回音。
但奇怪的是,男孩们偏偏受她吸引,认为她是高不可攀的公主,而想学骑士精神,爬上那孤悬的城堡,一亲芳泽。
想学她吗?这鬼气得来不易,必须在鬼屋中长大,很习惯半夜听鬼哭泣,受鬼干扰,又不会被吓得精神耗弱才行。
她微微笑了,眼眸中有清澈的光,清到不带任何生命体的温度。
男人很可笑,不爱正常的女人,反倒对狐鬼幻化的女人充满绮想。狐来自荒山野地,鬼来自阴湿坟墓,外表可以美,内心却腐烂着,为什么众人总是闻不出那掩鼻的臭味呢?
像岳海粟,她的第一个牺牲者。
初见这个大她四岁的男孩子时,斐儿心里着实吃了一惊,就仿佛在一片荒原走了许久,突然发现面前长了…一棵奇怪的大树,而这大树老是她走一步,它就退一步,永远晃在她眼前,成为一个在心上除不去的疙瘩。
她习惯鬼的虚无飘渺,所以不能适应海粟的实实在在,有一阵子他甚至变成母亲梦里那个穿披风,从前世来追她的人。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怕某个人,怕他揭开她黑暗的心。
海粟并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些男孩,以她的标准来看,他并不英俊,浑身上下只有粗野和率直,眼光也毫不含蓄,一脸像要吃掉她的样子。
她很自然地讨厌他、避开他,有时还把他想成是来抓鬼的钟馗,或者是地狱派来的使者,专门来和她作对的。
岳妈妈曾说,海粟自幼便是有名的“鬼见愁”,难怪她看见他,就会觉得彻头彻尾地不自在。
而这“鬼见愁”却又是她成长过程中,头一个窥见自己裸体的异性。
说起那件事,斐儿仍打从心里不舒服,虽然她强装老练地应付了那尴尬的场面,但脑海里永远无法忘记两人面对面时那强烈的惊骇!
她一向在很困难的环境里成长,所以十分保护自己,但就因他的莽撞,她仅余的自尊差点就要碎裂。
而当时的海粟,手提裤子,也让她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本来情有可原,但他眼内竟不自觉的闪着属于男性掠夺的神情,那种占人便宜的感觉,无疑地使得她更加羞愤难堪。
接下来的日子,若他有些愧疚,就该离她远远的,不要再让她的怨气更深,但他没有,反而在她面前招摇得厉害,甚至买了礼物,在夜深入静时来敲她的房门。
她的冷,在她周围形成了一道厚厚的冰墙,只要有一点让她委屈的事,她绝对无法忍受,这时,她心中的鬼就会从她的言行中流放出来。
鬼伤人、鬼纵火、鬼害死人。
那晚的黑暗,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