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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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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懂得这个“理”之后,无怪他的“鼻涕长一尺”了。因为他在此刻才明白:在这张纸攥在老爷手里的刹那间,他便只有当牛作马度过一生的份儿了。

《红楼梦》写“理”总是操在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王熙凤这些人的手里,《红楼梦》写“理”总是操在薛宝钗这些“正人君子”的手里。这些人正是手中攥着契约和准备攥着契约的人。这是曹雪芹笔底下的《红楼梦》对家族奴隶制作了最透彻的揭露。正是突出的表现在这个“理”和“欲”的关系上,也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斗争的根本问题上面,而以形象思维取得感人肺腑的效果!

我们在这里,并不想概括曹雪芹到底在哪几个方面和理学挑战。现在要做的,只是解决一个问题:曹雪芹是继承了庄周的思想,想在槁木死灰中求得解脱吗?《红楼梦》的主人公贾宝玉逃出世外,从而得到解脱了吗?对于这个问题,毫无疑问,通过上面初步考察,使我们不能不持着相反的看法。

宝玉是“欲”“理”合一论点的代表人物。宝钗本人则是先天太极图的代表人物。她甚至想让大观园的姐妹们都以“太极图”为题,来起诗社,并说限定要用“先”韵。这不是再生动不过的例证吗?

宝玉的“玉”(正如王国维所说)是代表“欲”的。宝玉,则有“葆欲”的含意。(正和王国维的意思相反)这就是对宝玉的新释。

1979年12月3日北京

(原载《红楼梦学刊》,1980年第2辑)

宝玉不肖

《红楼梦》的人物排行榜上,第一名就是贾宝玉。关于贾宝玉是什么样人,自从《红楼梦》稿本流传那一天起,以及多年后被人续成刻板问世,直到今天,二百年来,读者争读,评者争评,众说纷纭,诸家辈出,褒贬不一,各抒己见,结果仍然莫衷一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成为一部人人可解而又人人难解的奇书。

我作为一个读者,还是相信作者曹雪芹为贾宝玉作的画像所说的话。

曹雪芹说贾宝玉“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词,批这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动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奈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列藏本)

好多读者,都以为这首有名的《西江月》是作者对小说主人公作出辛辣的调侃;也有人认为这是曹雪芹的“自嘲诗”。因为我国自古已经树立了衡量年青人的标准,主要就用两个砝码来衡量,一个是“贤”,一个是“不肖”。前者是肯定的,后者是否定的。两个砝码的社会价值恰恰相反。一个人在成长期,落到一种被整个社会称之为“不肖”的地步,这么一个人,就会长成为一棵歪脖树,不能成材,不能成器,认为他空沾了雨露,虚度了春秋,辜负了天恩祖德,报效不了国家与民族,既不能光宗耀祖,更不能为河山增色。总之,他的一生,不过是一粒沙石,一点浮沤,什么都不是,一钱不值。

从贾宝玉来说,出生在大江南北一个不寻常人家,成长在一个绮罗钗环的环境里,真可以说万物皆备于我了。只要肯于洞明世务,练达人情,留意¨wén rén shū wū¨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便会得到比旁人都多的那一份好处。荣华富贵对他来说,都是天造地设,垂手可得的。但是,他却走了另外一条路途,结果仅能“为闺阁争光,见弃于世道”,如是而已。

《红楼梦》里的重要人物,在他们的生死簿上,曹雪芹都给他们立下了特定的“判词”1,比如:晴雯的“判词”是个“勇”字;柳湘莲的“判词”是个“冷”字;湘云是个“憨”字;探春是个“敏”字;香菱是个“呆”字;迎春是个“懦”字……每个人的特征都显示出来,恰如其分,不可改易。

其中有个最突出的地方,是首先得到“贤”这个“判词”的是袭人,第二个得到“贤”字“判词”的是宝钗。两个不同身份的人,却得到了同样的判词,都是判定终身的。唯独宝玉的判词是两个字:“不肖”,而且还加上“种种”两个字,使“不肖”成为多数词。在这里,两种相反的判词中,“贤”与“不肖”,对比得何等强烈!

话得说回来,大观园里面,要以“不肖”来衡量人的话,除了宝玉,还能有什么人能配判这两个字呢?不肖,只有贾宝玉才能承受这个“判词”哩!

《尔雅·广训》说:“不肖,不似也。”我们通常的理解,都认为:生子不似父母,没有作为,叫做“不肖”。宝玉正是这样一个人。

我们试看《红楼梦》里写宝钗行事做人,都很像薛姨妈;袭人则尽力摸透王夫人心思,办事做人,显得很似王夫人。所以,她俩都得到“贤”字的判词,实在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同宝玉得到“不肖”的判词一样,天平上没有出现倾斜度。这种“判词”是判得很公允的,应该得到认同。这个标准是按照儒家的公认说法沿袭下来的。

其实,老子也曾对“不肖”作过定义,或者叫界说。但是,知道的人不像孔子给“不肖”下的定义那样广泛。所以人们都以先入为主,都按孔子的论点去理解“不肖”。

老子《五千言》2上面有几句话,说:“天下皆谓我大,而不肖。夫唯大,故不肖。若肖,久矣,其细也夫。”这几句话,在解释“不肖”这个命题时,可以使人看到和儒家所树立的标准,有完全相反的含意。

这些话的意思是:“世人都说我的道理什么也不像,摸不着边际,说我大,乃至什么都不能比,和什么都不相似。其实,若像了,就会有边际,也就渺小了,有局限了!”这是老子所提出来对“不肖”的界说。

曹雪芹是熟知《庄子》的,当然也读过《老子》。他对老子、庄子的言论不但熟知,而且有他自己的理解和解释。在春秋战国时代,百家争鸣时,各派哲学家都有自家特定的命题,又各自有自己特定的定义。如孔子也讲“道”,老子也讲“道”,他俩对“道”的定义,都是不一样的。老子给他的“道”下的界说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若晦,寥兮若无止,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怠,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而道的终极,是“道法自然”。孔子规定自己的“道”,界说是“仁”,其他一些准则,都是由“仁”派生的。他讲的“道”,也用“大”字来表现,他的最高境界,是“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仁爱普及,则是大道得行的开始。

两个人的“道”,最明显的区分是,老子讲的是万物发展和变化的自然法则,也可以说是“天道”。孔子讲的则是顺理人世的国家结构社会伦理的法则,也可以说是“人道”。老子也说过“善为道者”应该如何如何,也是面向社会,也是对帝王进言。但二者各个方面都决然不同。孔子主张“仁义”,老子则主张“绝仁弃义”。他二人都自称为“道”。

涉及这两位哲学家的论点,只不过是为了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明曹雪芹在为贾宝玉作判词的心理状态。我认为他是采取老子对“不肖”的看法和用法,而对孔子的“不肖”说法和用法,则是一种曹雪芹式的嘲弄,从而把人瞒过。

以上是我对贾宝玉的“不肖”作的一点解释。至于“天下无能第一”,也可以从老子的观点上得到一种解释:

《道德经》上说:“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闵闵。我欲独异于人,而贵食母。”在这里,不难意识到楚辞的“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说法,也与这古代哲言有着瓜葛。贾宝玉腹中草莽,没有作为,其可说是“吾儿不肖”独异于人,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地地道道的行为偏僻、性格乖张。但是,他全不怕世人诽谤!这才是活脱脱一个贾宝玉,而使那位与他貌似而神非的甄宝玉黯然失色了。读者记住的,恰恰是这宝玉,而不是那宝玉。

我国历来都是把老子、庄子混称的。其实,两人的思想不应混同。庄子文字瑰丽,文艺性强,所以感染力也强。老子文字古奥,是古代经常运用的歌诀体,又有断简,直到现在,排列次序也不算敲定。所以一般人图方便,很容易用庄解老。不过,这个问题不是我想谈的。我现在只想对贾宝玉的“不肖”这个“判词”,说出我的看法。我认为对“不肖”二字,不应该按照孔子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而是应该按照老子对“不肖”所下的定义去理解。这才能明白为什么《西江月》上理直气壮地声明:“那管世人诽谤”,仍然一味“行动偏僻性乖张”,继续干下去。尽管“坦白从宽”,但贾宝玉还是毫无悔改之意。

这里,又勾起我另外一点想法,就是《红楼梦》的题名问题。曹雪芹一直都愿意选择《石头记》作书名。《红楼梦》这个名字,还是在社会流传过程中,为人们叫开了,而且深入人心了,所以才取代了《石头记》这个名字。这从许多抄本上可以得到证明,而脂砚斋的批语中,就常用《红楼梦》字样来称呼这个抄本。可见《红楼梦》三字在当时人中间,已经用得顺口了。所以批书人,明明批的是《石头记》,可写下的名字竟是《红楼梦》。

现在,我还要引用一段老子的话,来说说曹雪芹为什么那么重视《石头记》作为书名。老子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故不欲琭琭若玉,珞珞若石。”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不欲琭琭若玉,(而宁)珞珞若石。”从这儿,使我体会到,为什么曹雪芹那么喜欢把自己的长篇小说题名为《石头记》,而使《红楼梦》这个名字经常受到他自己的冷落。

有人打算从一些不可靠的《废艺斋残稿》中,得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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