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蕻良细说红楼梦-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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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他颁发的,还是他自愿颁发的,反正都一样,说明他不过是一个儿皇帝。甚至想逃入禅门亦未可得。金銮座保不了他,莲花座也救不了他。
曹雪芹虽不生在帝王家,而生在包衣世家,但如果说对人生,由不知到知的过程,则和两位前人有极大相近的地方。因此很多人把他们互相比附,这也不足为怪。“色空说”和“索隐派”的出现,都充分可以证明这一点。
释迦牟尼认为了解人生的终极,是无“我”,从这儿才能得大智慧,才能一切解脱,无挂碍,无恐怖,究竟涅槃。这时,也无所谓“法”,可以遨游大自在天,达到了真如境界。实际上,释迦牟尼度化不了世人的,他只能做到自我完成。他确实做到了。
顺治则什么也没有做到。他在政治文化方面,向往汉化,反而促使满族元老更加紧满化的统治;他想使政教合一,但他又不懂得是宗教先行呢,还是政治先行?结果两下落空。他想使现实和理想统一,但他的理想,却是属于他个人的,不是属于人民的,所以这种破灭,只能促进他的自我毁灭……
曹雪芹看到这两条路都不属于他的。他想走另外一条路,这就是“升华”的道路。
当然,这“升华”的道路,也不是曹雪芹发明的,这在历史上,是早有先例的,最光辉的例子,就是屈原、司马迁、关汉卿、汤显祖……
他们都把自己的遭遇,把自己的血和泪,凝结成为文字,用它记录下内心的向往和理想,使自己的感情升华,利用一种艺术形式,把它记录下来。因此,曹雪芹才写下了《红楼梦》(《石头记》)。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他是不会制作出这部长篇小说的。
在这种实践中,曹雪芹离开庄周,就走得更远了。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庄周提倡“坐忘”,还说颜回说自己能达到“坐忘”的境界,孔子佩服之余,也要追随在颜回之后。庄周假托这段故事,是为了加重这个“坐忘”的分量。其实,“坐忘”的不是颜回,而是庄周自己。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便说: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又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
由这段“作者自云”中,就宣布他不但不能“坐忘”,而且在“念及”之余,还要“一一细考”,使这段记忆“坐实”,不但不“忘”,而且刻石为“记”,“记”和“忘”刚好相反。这就更证明曹雪芹的思想,不是庄周思想的余续,他已完成他情极之毒的“至极”的思想了。
由以上的认识,不难看出,曹雪芹是不会真正地向色空中来寻求解脱的,而是在艺术升华中,找到了他自己的出路。
近来经常有人问我:你写曹雪芹时,如何来写他要写《红楼梦》的动机和要求呢?我想,就试着先谈谈曹雪芹与庄子思想的异同,来作为这个问题的粗浅回答吧。
至于这个“升华”说,并不是我的发明,早在几十年前,似乎就有人觉察到了。当然,光是个“升华”说,并不足以概括曹雪芹。这倒不是故作跌宕,因为写作本身,并不光是精神的转化过程,或是一种内心的记录而已。创作当然是以情感来感染别人的情感。但是,作为一个作家,最后还是要以他思想的高度,来作为衡量他的最后标准的。因为一个作家,总是受着他的思想支配的。郑板桥画竹子,要求人们还要到画面外面去看他的竹子,现在说作家的背后,也就是这个意思。同时,作者创造出来的背后,也就是我们要加以“钩沉”的世界。
(原载《说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81年7月)
“可人”哪里去了
《红楼梦》中宝玉的贴身丫鬟原来有一个很出众的人物名唤“可人”,但是到后来索性就不见了。是作者写丢的,还是因了别的原因,才把这个人物取消的?无从臆断。这也是《红楼梦》有名的“谜”之一。因为宝玉身边的大丫鬟都占重要位置,单由“可人”的命名来看,她也必定是个“尖子”。怎么可以来无影去无踪,忽然不见了呢?
“可人”的来源,也许来自《西厢记》,那本是社会上的口语,清末民初民间小调,还有“张五可,坐乡楼,自思自叹……”的词儿。五可是形容“五官”都可人,所以叫五可。现在说“可人”已经不够通俗。
“可人”与“可卿”原是一个意思,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作者避开两者混淆不清,可卿的分量可能被冲淡,所以才把可人取消了,或估计可人一定被写得做事周到,人人夸赞,人品长相都好,是丫鬟里的宝钗。这样的人物是不容易处理的。
以上是我的猜想,不足为凭。只是作为抛砖引玉的引线罢了。
(原载《生活时报》,1996年6月28日)
谜中识谜
灯节以灯谜取乐,成为我国一种有趣的风俗。“谜语”开初是从民间流传下来的,也可说是一种口头文学。我国的谜语,形式虽然多式多样,但把每句编排成“七言”或“五言”者居多,像诗一般。谜语落在文人的手中,有时就以诗的形式出现,或者本身就是一首诗。不妨举一首诗为例: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却被明月送将来。
——苏轼
这是大名家的诗,其实也是“谜语”;诗题是“花影”,也就是它的“谜底”。既是诗,又可作谜解的,在《红楼梦》中也有。如薛小妹的《怀古诗》就是。只是诗意太浓,至今还猜它不准,诸家说法不一。
《红楼梦》中的诗,除回目前面的题诗和“结诗”须另行探讨外,大都与小说中的人物、性格相合,或者借评他人的诗来抒发自己的感情和意见,互相衬托,收到特殊的艺术效果。《红楼梦》的紧要谜语,也是作者按两种情况安排的,利用谜语恰好交待人物的思路、身份。《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有贾政念给贾母的一首四句谜语: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庚辰本下有双行小批:“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书中的故事是,贾政把谜底悄声告与宝玉,宝玉又悄声告诉贾母,贾母故作思索状,然后猜说是“砚台”,贾政忙说“一猜就是”。
不要小看这段双批,它却透出了大消息。批中说“必”字隐着“笔”字,这若不是知底细的人是断难想得出来的。按批者思路,那就有了“有言笔应”的含意了。然戚本则直说,这暗寓祖宗名儿。可是“砚台”和“笔”,在字面上是联不到曹家祖宗名儿上去的。
既是“暗寓”,又特别点出“笔”字来,按此引线去猜,可以想到谜底不是“砚台”而应是“笔洗”,这才能和“祖宗名儿”挂上钩呢!为何批者并不直说,偏绕个大弯,也足引人思考!正是曹雪芹原文原意。要贾母说出“砚台”,不要她说出“笔洗”来。因为只有“洗”字与曹“玺”的名儿谐音。在娱乐场合,是不能出口犯讳的。说明当时批者也怕犯讳。
这真是“妙极,妙极”。我们从中可以明白到:一是曹雪芹的祖上确有讳“玺”的(其实16个字的谜用来咏玺,我看更觉恰当呢!);二是批者夙知此事,透露出批书人与作者关系密切;三是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提供一个旁证。这可和十四回批中:“作者不负大家后裔”语,互相对看。
(原载《读不完的红楼梦》,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年8月)
一条谜语所得的内证
我曾写过一篇小文:《谜中识谜》。意犹未尽,现在,不妨再找补几句。
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贾政出的谜语是: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
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打一用物。
书中由贾政悄悄说与宝玉,宝玉告诉贾母,贾母点头相信,便说是“砚台”。
但我从来认为,这个谜的谜底,直截了当地说,就是“玉玺”。这里透露着曹家祖宗的尊讳。
庚辰本下有双行小批:“好极的是贾老之谜,包藏贾府祖宗自身。‘必’字隐‘笔’字,妙极,妙极!”这位批者,也是故弄玄虚,会卖关子。
因为批语中说:“必”字隐“笔”字,所以我才兜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圈子,猜作“笔洗”,用“洗”的谐音,落到“玺”上。这样一来,“笔”和“玺”便都有了着落了。
其实,曹雪芹的祖先曹玺,字“完璧”,批书人是了解的,所以谜底暗含“必”字与“璧”正好谐音。“戚本”批注说,暗寓祖宗名儿。足证批书的人,确实知道曹雪芹的家世内幕,才能写出这样的批语来。不知内情的人是凭空编造不出来的。
在十四回脂砚批语中说过这样的话:“作者不负大家后裔!”可见批书者心目中总记着作者是位“大家后裔”。这里的“大家”就是指“曹府”,从曹府后裔向上推,便可推到曹玺,字完璧,这就指出谜底的真意所在。
“玉玺”这种东西,在封建时代是很尊贵的,既端方,又坚硬。它虽不会说话,但一旦印在纸上,就铁案如山,必然应验。
从“曹玺”及曹寅到曹雪芹,这样捋下来,顺理成章,暗含“玉玺”是恰当的。
当前,有人提出《红楼梦》有“原作者”,还有“再创作者”。这样一来,曹雪芹的“十年辛苦”就被分割成两截。“一把辛酸泪”也分成了“两把”。曹雪芹一个整人,也被劈成两半。但曹玺居于祖宗地位并未动摇,所以,从这一则“谜语”,可作铁证。这就是曹雪芹的祖先是曹玺,字完璧。
当前,还有人怀疑庚辰本的真实性,脂砚斋也遭到同样的命运。
恰恰相反,从我引用的批语来看,足可以说明庚辰本既是可靠的,绝非伪作;脂砚斋也是曹雪芹同时人。这批语不是旁人可以伪造得出来的,只有了解曹雪芹家事底细的人才能写出。这是毋庸置疑的。
1996年2月
(原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