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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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不要里子,只有面子
这,根本就是世道的荒凉,人心的寒冷,道义的苍白!
上回我们讲到,林冲在樊楼内和陆谦喝酒,下来小解后正要上去继续喝,却碰到急匆匆找来的家里的使女锦儿。锦儿告诉他,娘子被一个人骗到陆谦家里,高衙内等在那里,把娘子关在房里。林冲听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陆谦家,果然听到关紧的房门内他的娘子正和高衙内争执。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得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推开窗子跳墙跑了。
林冲上得楼上,寻不见高衙内,问娘子道:“不曾被这厮点污了?”
娘子道:“不曾。”
林冲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一段叙述里,有些细节颇值得我们推敲。首先当然是林冲的行为,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更何况是林冲这样的豹子头,他此时却能笃定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打烂门自己闯进去,显得太文明了吧。如果把他此时文明的举止和接下来他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的行为放在一起看,就更令人疑窦丛生:他为什么接下来把房间一切打得粉碎以泄愤,偏偏在仇人尚在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反过来看,既然他耳听老婆被人在房间调戏,他尚能如此克制,如此文明,要开门才进去,进去后却又砸门,如此矛盾的行为,背后的心理是什么?
其实,作者这样的描写是非常符合人物的性格逻辑的。林冲既然在第一次见到高衙内拦路调戏他的老婆时,本待要打,一见是衙内,是他顶头上司的养子,马上手就软了,那么,这次他明知是高衙内在楼上调戏他的妻子,他能踢开楼门,上去把他痛打一顿吗?
既然不能把他痛打一顿,如果他砸开了门,冲了进去,面对高衙内,他怎么办?我们记得第一次高衙内在岳庙前调戏他的妻子,他高举拳头,却不敢打,只好拿眼睛瞅着高衙内。他这次不能打烂门然后进去拿眼睛再瞅对方吧?
所以,既不能痛打一顿,就不能冲进去。既不能冲进去,他就只好“立”在楼梯上,大喊妻子开门。
林冲大喊妻子开门,明显地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显然,林冲怕高俅的权势,而衙内在这样的特定情形下,也怕林冲的拳头,这叫麻秸打狼——两怕。于是,二者共同演出了这出戏,配合得还很默契,蒙住了多少读者的眼睛。
不过这出戏还没演完。为了让林冲的形象更像丈夫一些,作者又安排他在得知自己的娘子不曾被玷污的时候,又把陆虞候家打得粉碎。
不打衙内,是怕高俅;在这个色狼面前,林冲的拳头就像徒有其形的麻秸。
那他为什么要打碎陆虞候的家呢?
打碎陆虞候家,那是因为:一则是他不怕陆虞候;二则是他极恨这个欺骗朋友的败类;三则也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原因。
你想,自己被骗了,自己的老婆被衙内诱骗到陆虞候家欲行奸淫,又不敢打衙内,若再不把陆虞候家打碎,还像个男人吗?旁人会怎么看自己?还像个丈夫吗?自己的老婆在旁怕也看不懂了。
林冲能忍衙内之气,不能忍众人的眼光,他若不甘心做一个缩头乌龟,不甘心被人看作是一个缩头乌龟,他必在放过衙内之后,打碎陆虞候家,以此向别人表明,自己是一条有血性的汉子。
在很多人看来,面子是最重要的,里子倒次之。林冲也是这样。
第二章 大宋真相,寒冷荒漠
那么,打碎了陆谦家以后,林冲又怎样呢?
作者接着写道:“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盖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可是邻舍都闭了门。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为什么这样说?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定沿途呼救。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他们管还是不管?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于是,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怎么个自欺欺人呢?
欺人,我没看见,我没听见。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接下来,高衙内从窗口跳下来,他想林冲一定在后面追杀而来,他一定是要找个地方躲藏。
这时,他们是窝藏,还是不窝藏?
他们是不敢窝藏,又不敢不窝藏。为什么?
窝藏衙内,得罪林冲。陆虞候家就是样子,一定是一家打碎。
不窝藏衙内,得罪衙内,那会更惨:一定是一家打死。
既然如此,还是关上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再后来,林冲打碎陆虞候家,带着娘子和使女下来,众邻舍也是不能见。
为什么?
碰上这种烂事,林冲很没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扫他的面子?
况且,见了,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打招呼,怎么个打法?是祝贺他还是同情他?
不打招呼,像个什么样子?装作不认识,那多怪?
再说,刚才大家见林冲娘子被关,林冲会不会就此做了乌龟再说,两边邻舍倒先一个个都做了乌龟。什么乌龟?缩头乌龟啊。大家都关上门,缩了头,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现在,即使林冲不说,不骂,他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见林冲?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林冲一家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是否会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这是大宋的东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吗?这是四方辐辏、人物繁盛之区吗?这是泱泱华夏的首都吗?
为何如此荒凉,如此寒冷,如此苍白?
这是世道的荒凉,是人心的寒冷,是道义的苍白!
而这,才是东京的真相!是大宋的真相!
林冲回家后,转身又去找一个人了。找谁呢?衙内跑了,老婆救回来了,陆谦家打碎了,邻居都关门避开了。还有谁呢?
陆谦。陆谦不是刚才还在樊楼上酒桌边吗?这个卖友求荣的泼贼,实在可恨,比衙内还可恨,比富安还可恨。所以,光打碎陆虞候家是不够的,既不够让林冲挽回面子,也不够他出气,况且,作者对他也得有个交代。
于是,林冲把老婆送回家后,又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寻陆虞候。赶到那里,陆谦早已不见了。
这一切当然都在预料之中,陆虞候既是此事主谋之一,见阴谋败露,岂能呆在酒桌边等林冲杀他?
林冲这事干得有些蹊跷。
实际上,事实的真相是,林冲不但不敢杀高衙内,故意让他跳窗逃走;而且,他还不敢杀陆虞候,所以,同样给了他足够的逃走的时间。
如果林冲敢杀陆虞候,如果林冲真要杀陆虞候,林冲在见到高衙内逃走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返回樊楼找陆虞候,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打碎他的家具上。
他刚才是因为要小解才出门的,短时间里陆虞候不知外面的变故,有可能还在等他。
但是,他没把他的怒气发泄在陆虞候身上,而是发泄在陆虞候的家具上,把他的家打得粉碎。
这样做,他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呢?
事实上,他这样做,是一举三得:一、争了个面子,维持了形象。二、用最小的成本发泄了怒气,并且给了对方一个能够接受的警告。我们说,在那样的情形下,杀人也能出气,砸东西也能出气。相比较而言,砸东西出气的成本较小。从对方的角度而言,如此欺骗伤害了朋友,朋友只是打碎了几件家具,这个损失可以接受,所以,不会激化矛盾。他林冲还是希望息事宁人。三、耽搁了时间,给陆虞候充分的时间逃走。
甚至,当他打碎了陆虞候家的家具后,他还是没有马上去樊楼杀陆虞候,而是先带着老婆、使女,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回到家,他才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杀陆虞候。
这半天了,大街上沸沸扬扬,陆虞候还会在樊楼等林冲来杀他吗?
显然不可能。陆虞候早跑了。
那么,此时林冲拿着一把尖刀,还去樊楼杀陆虞候,是本来就糊涂,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我的答案是:林冲一点也不糊涂,而且,此时此刻,他非常冷静。他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头脑非常清醒。
他既不是本来糊涂,也不是一时气糊涂,而是装糊涂。
能装糊涂的人,一定是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冷静的人。但是,林冲的这种清醒和冷静,实在不可爱,反而非常可怕。
接下来,林冲又回到陆虞候家门前等了一晚,也不见他回家。再接下来,林冲在他家门前等了三天,也等等不到他,当然等不到他。
他陆虞候是弱智吗?你林冲打碎了他的家,还手执尖刀,徘徊在他家门前,他会回来送死吗?
难道林冲不明白这一点吗?
他当然明白。
所以,他林冲根本就不是真要杀陆虞候。
不是真要杀陆虞候,为什么又要装作要杀陆虞候呢?
这是因为:一、陆虞候如此欺骗了他,侮辱了他,伤害了他,他必须做出有仇必报的样子,维护自己的形象。二、装出这样一定要杀人的样子,如果能吓得让陆虞候派人来讨饶。这样他就有了面子。三、在他这杀人架势的威胁下,高衙内、陆虞候有可能来向他保证,不再骚扰他的老婆。
这样,他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场危机。
老婆保住了,自己的官职、前途也保住了。
算盘打得很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