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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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在这个世界上,春风得意的,一定是“懂事”——懂得并且奉行潜规则——的机灵人。
差拨很纳闷:你武松好歹也是个都头,也在咱大宋官场混迹过,头上也安着眉带着眼,你怎么不懂事呢?
武松还真是不懂事,并且,看来,今天,他还要把不懂事进行到底。
武松道:“你到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
注意,不是自称“小人”了,是自称“老爷”了。
你要银子?
“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
半文的银子当然没有,国库没铸造半文的银子。
银子少,没半文;拳头多,有一双。
曾经送给景阳冈上的老虎。现在也可以送给你。
这已经够气人了。还有更气人的。
下面话题一转,银子又有了:“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
怎么样?老爷银子有的是,就是不给你。
“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阳谷县去不成!”
看来,武松不仅拳头厉害,他的嘴巴也厉害。
他的拳头可以杀人,他的嘴巴也能杀人。
我们此前看过差拨骂林冲,刚刚又看过差拨骂武松。觉得天下的差拨,总是在骂人,而且骂得特别有水平,好像他们生来就是骂人的,我们生来就是挨骂的。我们很郁闷。
现在,武松横空出世,嘴皮子一张,骂尽天下差拨,骂得他们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解恨啊。
读这样的文章,不亦快哉!
有一个小问题:武松对差拨的态度,一开始还很恭敬的。为什么突然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呢?
因为差拨骂他了。
但是,差拨哪有不骂人的呢?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差拨都骂人。
林冲被骂的更难听。但是,林冲听着,并且恭恭敬敬地听、俯首帖耳地听、虚心地听再加上耐心地听。听完了,还双手捧出银子孝敬。
但武松不行。
你不骂我,我不骂你。
你若骂我,我必骂你。
武松毕竟在官场上时间短,还有自尊,还不能容忍别人对他的人格侮辱。
第二章 傲慢与高贵
那差拨大怒。大怒了又怎样呢?
去了。
为什么去了?
不去又能怎么样呢?
他可不敢和武松动手,所以,大怒之后,只好去了。
但是,他有的是手段。
这是他的地盘。
众囚徒走拢来说道:“好汉!你和他强了,少间苦也!他如今去,和管营相公说了,必然害你性命!”
武松道:“不怕!随他怎么奈何我!文来文对!武来武对!”
武松是否太自信,我们暂且不说,但是武松这里表现出来的决不向邪恶势力低头的精神,则正是梁山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梁山精神中值得肯定的方面。
那么,对方如何来,武松又如何对呢?
正在那里说未了,只见三四个人来单身房里叫唤新到囚人武松。
武松应道:“老爷在这里,又不走了,大呼小喝做什么!”
这时候武松表现出来的傲慢,实际上乃是一种高贵。令人惭愧的是,这种高贵的精神气质,竟然在武松这样一个出身下层的人身上体现出来。而在那些出身远远高过武松,文化水平远远高过武松的人身上,比如林冲,比如宋江,却很难看到这种高贵的傲慢,有的只是近乎谄媚的谦卑。
也许,他们的谦卑,非常适合他们身处的环境,并且可以使他们和环境的冲突尽量缓和,从而符合生存原则,但是,我们仍然非常景仰武松式的自找苦吃甚至自寻死路,因为,这里面有一种我们的文化里,我们的现实里十分缺乏的东西:那就是高贵和绝不屈服,或者说,绝不因为求生或求稍好一点的境遇,就放弃自尊。
武松一开始,是自称小人的,这与其说是谦卑,不如说是一种礼节,一种对对方的尊重。但是,差拨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尊重。因为他们自己就根本不知道自重:像差拨这样几乎急不可待的贪婪,他也没有自尊。
因为一个自尊自爱的人,决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到这等贪鄙。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哪怕就是这样贪鄙,至少绝不这样赤裸裸,至少要掩盖一下自己的丑陋。
所以,差拨这种人,就是孟子所说的“无耻之人”,是完全自暴自弃、不可救药的下贱之人。
当武松看穿了差拨这种人的成色和斤两之后,他完全鄙视这种人。所以,我们看到,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在这些人面前自称小人,从此之后,他是老爷。
直到他被施恩感动。
第三章 杀威棒变扬威棒
五六个军汉押武松到点视厅前。管营喝叫除了行枷,下令开打一百杀威棒。一帮人便上来要按住武松。
武松道:“都不要你众人闹动;要打便打,我若是躲闪一棒的,不是打虎好汉!从先打过的都不算,从新再打起!我若叫一声,便不是阳谷县为事的好男子!”
何等自豪!二十六岁的武松,已经做成了两件大事,两件足以让他名扬四海、名垂后世的大事:一是打虎,一是杀嫂。所以,他到处宣扬这两件事,哪怕在这样的场合,并且,口口声声称赞自己是“好汉”、“好男子”。
我们前面说过,武松是一个特别自我欣赏的人,甚至有些自恋。自恋的人往往偏执到忘记环境,忘记自己的真实处境。此刻的武松,就忘记了,这一百杀威棒,认真打起来,那是要命的。
但是,他不要命了。
那他要什么呢?
他要自尊,要显示自己的威风。
于是,他把别人对他的“杀威棒”,变成了自己对别人的“扬威棒”。
两边看的人都笑道:“这痴汉弄死!且看他如何熬!”
弄死,就是找死。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牢城营是个何等黑暗、何等残酷之地,不知死活。
“要打便打毒些,不要人情棒儿,打我不快活!”
这简直有些人来疯了。他倒还知道有“人情棒”。事实上,打这样的棒,犯人的死活,全在打棒的人的手轻手重。他如此张狂挑逗,如果挑出打棒人的火来,一棒一棒,往死里打,任你是什么打虎英雄,杀嫂好汉,立马让你成为烂肉一堆。
但是,有意思的是,那些人不但不生气,反而“都笑起来。”
这笑,有几层意思。
一、笑你傻——没见过这么傻的。
二、笑你狂——没见过这么狂的。
三、笑你不知老爷手段——等着瞧。
四、笑你不知死期已到——有你好看。
五、还是轻蔑的笑——你以为能打得了老虎,就能抗得了我们的大棒?
六、当然,也不排除他们觉得武松这样,实在很可爱。他此时此刻的言行举止,特别像另一个大家都特别熟悉又特别喜欢的人物:孙悟空。武松可是爹娘生养的血肉之躯啊,他能顶得住无情毒打夺命棒吗?
就在军汉们拿起棍来,吆呼一声,就要开打的时候,只见管营相公身边,一个二十四五年纪,白净面皮的人,白手帕包头、绷带缠着右手,去管营相公耳朵边略说了几句话,管营的态度马上转变了:“新到囚徒武松,你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
我们在林冲的故事里,早已知道:这就是潜规则:大凡花了银子或者有什么人情的,推说在押解来牢城营的路上患病未愈,就可以先免了这一百杀威棒,称之为“寄打”。管营此时的话,明显是提醒武松,利用这个规定,暂时免了这顿打。
但是,大出我们意外的是,武松并不领情。武松道:“我于路不曾害!酒也吃得!肉也吃得!饭也吃得!路也走得!”
不但说自己没有害病,还一口气说出了四个证据,好像就怕不能证明自己不曾患病一样。
你看他说话时的声口,越来越像那个泼皮猴头了。
但是,奇怪的是,今天管营好像铁了心要周全他,道:“这厮是途中得病到这里,我看他面皮才好,且寄下他这顿杀威棒。”
两边行杖的军汉也看出了管营的想法,便低低地对武松道:“你快说病。这是相公将就你,你快只推曾害便了。”
按说,到此,你武松总得别人给你脸,你得要脸吧?别人周全你,将就你,你也得给别人一个下来将就你的台阶吧?况且,这台阶别人也给你准备好了,只要你点头认可就行了。
但是,武松今天好像也是铁了心要自找打。武松道:“不曾害!不曾害!打了倒干净!我不要留这一顿‘寄库棒’!寄下倒是钩肠债,几时得了!”
两边看的人都笑。
这武松,本来今天是要给他一顿杀威棒,是要杀杀他的威风,让他以后老实点。他倒把这个场合变成了他自己的表演场,反而在这里给自己做宣传,扬自己的名,显自己的能,摆自己的谱,立自己的威。而且,演的激情四溢,旁人简直按捺不住。
管营也笑道:“想你这汉子多管害热病了,不曾得汗,故出狂言。不要听他,且把去禁在单身房里。”
一般情况下,为了捞钱,也为了杀鸡给猴看,以儆效尤,牢城营的管营,对于不孝敬银子的囚犯,这一百杀威棒,那是有条件要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打。这样,才能使牢城营的犯人人人自危,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培育一心讨好差拨、管营的“良好狱风”。
而今天,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是,有条件不打,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不打。
还是这个管营有经验。武松完全不给他不打的理由,而他偏偏从这种完全违背人情之常的举动里找到了理由:哪有一心讨打的人呢?他一定是害热病热疯了。
既然如此,按规定,可以寄打。
武松莫名其妙地免了一顿看起来决逃不过的毒打。这令人非常奇怪。管营为什么要如此关照他呢?武松痛骂差拨,差拨大怒而去,是否就此定下了什么杀害武松的阴谋?
三四个军人又引武松依前送在单身房里。众囚徒也觉得实在不可解,都来问道:“你莫不有甚好相识书信与管营么?”武松道:“并不曾有。”
众囚徒道:“若没时,寄下这顿棒,不是好意,晚间必然来结果你。”
原来如此!
武松道:“还是怎地来结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