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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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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前面对潇湘馆的描写很多,所以在这一回里面描写得比较概括,贾母跟刘姥姥说,你看,这是我外孙女的房子。刘姥姥一看,又有笔砚又有书籍,就觉得是个公子的书房呢。这说明林黛玉她的生活环境布置得非常雅致,有书香气息,很符合林黛玉的性格,也让贾母感到满意。窗纱靠色的问题,不是林黛玉自己造成的,凤姐有给予置换的责任,后来当然全部换掉。

第二处,是秋爽斋,探春住的地方。探春的屋子里布置得很华美,今后讲探春咱们再细说,这里从略。贾母这个时候就有一个评论,说都好,只是这个梧桐树细了一点。贾母为什么这么说?梧桐树难道粗了就好看吗?就是因为她在秋爽斋,她观察窗户的时候,把它当做了一幅画,根据窗户的长宽尺寸比例,外面那个梧桐树显得细了,作为一幅画构图不太好,这就是贾母的眼光。所以,贾母这个人,看你怎么说她了,你厌恶她——封建大家庭宝塔尖上享乐至上的老妖精;你客观一点——封建社会里审美趣味很高的一个老太太。贾母还说,怎么听见有鼓乐声音?是不是街上有人结婚呐?王夫人她们就笑了,因为大观园很大,荣国府也很大,离街很远,怎么可能有街上结婚的鼓乐声传进来呢?就跟她解释说,是他们家戏班子,芳官她们那些小戏子在那儿演练呢!这个也说明,贾母她认为窗户除了当画框看,还有一个功能,就是要透音。西方人一般是怕窗户透音的,窗户要弄得严严实实的,而中国人就希望窗户外面的声音能传进来,比如“虫声新透绿窗纱”,构成优美的诗境,这跟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思有关系,要求一个生命和他生存的外部事物之间要有一定的联系,一定的沟通,一定的感应,达到和谐。曹雪芹在书里这些地方,是把贾母作为当时社会中超出她所置身的那个阶层的一般见识,既能把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加以弘扬,又能“破陈腐旧套”的一个形象来塑造的。

我说了这么多,可能有人有意见了,说你不是在讨论薛宝钗吗?你现在把潇湘馆、秋爽斋说这么多干什么?我认为曹雪芹他在这一段这样来写,他是有意识地先进行铺垫,以便下面一下子出现一个情况以后,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同时也就给贾母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提供了充足的心理背景。然后,贾母带着刘姥姥,就到了蘅芜苑,就是薛宝钗住的地方。这个时候,就写了蘅芜苑里面的室内状况。贾母是第一次进入蘅芜苑,进入其内室。结果一看,“雪洞一般”,四白落地,没有装饰,“一色玩器全无”。林黛玉住的潇湘馆,她是摆了很多东西的,在这一回没写,前面怎么写的你记得吗?她嘱咐紫鹃,你把窗屉子卸下来,让大燕子回来,把帘子拿狮子倚住,烧了香你就罩上??林黛玉又隔着月洞窗逗架养的鹦鹉。林黛玉内室有装饰品,充满了生活乐趣,说明她和贾母有共同点,就是都很会享受生活;探春那儿也是一样,它有很多具体描写。但是薛宝钗这儿,“一色玩器全无”。贾母细看,“案上只一个土定瓶”,土定瓶属于瓷器当中低档次的东西,比较粗糙,瓶里面供着数枝菊花,还有两部书,然后就是她的茶奁、茶杯而已。再一看床,“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这个帐子上一点图案都没有,就是青纱的,非常素净,“衾褥也十分朴素”。

前面写秋爽斋,写到探春她的拔步床的床帐,当时刘姥姥不是带着板儿去的吗?板儿跑进去指点说这是蝈蝈,那是蚂蚱,上面绣着很多精致的草虫图案。可见探春她虽是一个庶出的贵族家庭小姐,她那个帐子却非常的讲究。薛宝钗呢?她是薛姨妈的嫡出独女,她父亲虽然没了,可哥哥还做着皇商,家里非常的富有。虽然是借住在荣国府,借住在大观园,借住在蘅芜苑,那也不至于说你这个床帐子就是什么图案、什么装饰都没有的一个青纱帐幔啊!读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的年轻的“红迷”朋友也跟我进行了讨论。他说蘅芜苑之所以布置成这个样子,是薛宝钗成心的。他说薛宝钗原来可能也比较朴素,但是应该没达到这个地步。但是,她预计贾母可能会来,因为前面见刘姥姥时候她就发现贾母兴致非常之高,而且贾母说进园子去看,也是预定的计划。所以,她就临时费了一番心思,怎么讨贾母喜欢,她心想我得把林黛玉比下去。林黛玉由着性子生活,不伦不类,小姐就是小姐,公子就是公子,你一个小姐的屋子怎么能像公子的书房呢?探春跟她并非竞争者,姑且不论。宝钗心想,我现在就一定要博一个大彩,让贾母强烈地感受到,我是一个崇尚俭朴的女子,绝不追求奢华,屋里素淡到极点,我最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难道老太太您还不欣赏、不赞叹吗?哪儿找这么一个孙子媳妇去啊!今后一块儿过日子,这勤俭持家、遵守妇道,还会有问题吗?结果,她万没想到,这次和贾母短兵相接,竟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是始料未及的。对青年“红迷”朋友这个分析,我基本同意,只是不同意一点——我说薛宝钗不是在这一天故意再撤掉一些东西,比如说本来这帐子上还有点简单的花纹,就把那个也撤了。我认为薛宝钗不至于做作到这个地步,因为薛宝钗本身她一贯是这样的。前面不就写了嘛,周瑞家的问她吃什么药,她就说吃一种冷香丸。那冷香丸所需要的原料,你可以去翻书去,没法背,非常复杂,要求非常苛刻。这个冷香丸是什么含义啊?就是说薛宝钗她本身也是青春勃发的女子,她内心里时时会有对情爱的热望旋转生发,上一讲我讲到绣鸳鸯,就透露出了她那青春女性内心的秘密,她也可以暂时抛开意识形态、礼教规范,来爱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但是,她拼命压抑自己这种本原的青春热情,她要吞冷香丸,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她不断地要吞食,把自己内心的本来是正常的青春热情冷却下去。因此,她在自己房间的布置上,就追求这样一种风格,就是我压抑自己的欲望,我要一冷再冷,我要超标地达到你们那些封建道德的规定,纵使内心里的情爱欲望会涟漪难平,起码从外部形态上,让任何人都会觉得屋如其人、人如其屋——分明是一个心如古井水的“冷美人”。

薛宝钗本来应该是很自信的,估计贾母进了她屋子以后,会表扬她的俭朴素淡,所有人都在等待贾母的反应,薛宝钗当然更有特别的期待。但结果怎么样呢?万万没想到的是,贾母一看以后,竟然非常不高兴,贾母先说:“这孩子太老实了,你没有陈设,何妨和你姨娘要些,我也不理论。也没想到,你们的东西自然在家里没带了来。”贾母表示:我可以给你一些啊!贾母是一个非常有审美品位的贵族老太太,当时她就命令鸳鸯去取一些古玩来。你不是喜欢那个素雅风格的嘛,我给你取素雅风格的呀!在审美上是有不同流派的,有华贵派,比如说秦可卿的那个卧室,这个人虽然已经死了很久,在故事里已经消失了,但是我们回忆以前的描写,她的卧室布置得很夸张,那是一种风格;林黛玉又是一种风格;每个人可以有不同的风格。你可以钟情另一种——我就是要素淡,我爱白、灰、青的色调,可以,但那你也得讲究啊!所以,贾母让鸳鸯取些什么来呢?“你把那石头盆景儿和那架纱桌屏,还有个墨烟冻石鼎,这三样摆在这案上??再把那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拿来,把这帐子也换了。”贾母一开头嗔怪凤姐,说你也不送一些摆设给你的妹妹。凤姐解释,说给过,她退回来了。薛姨妈当时就没摸清贾母究竟是一个什么想法,就在旁边赔笑,说她在家里不大弄这个东西——娘儿俩以为雪洞般的屋子绝对能胜出,这不就把其他小姐比下去了嘛,尤其把林黛玉就比下去了,这多勤俭,多朴素,多贞静,多老实啊!没有想到,贾母这个时候会发这么大的火。你看小说,它几回都写到人物的反常。薛宝钗反常过;宝玉也曾经反常——打小跟史湘云那么好,结果拉靴子准备去见贾雨村时,史湘云说了几句话,他就翻脸了。

贾母在这个情境中也按捺不住心里面的那个怒火,这个一贯蔼然慈祥,一贯在家族政治当中以微笑战斗取胜的人,这个时候不微笑了——贾母这个时候肯定没有微笑,你听她的话,她摆头,这个肢体语言可不得了——说:“使不得,虽然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什么叫“看着不像”?就是你这个作派,根据礼教规范,也都太过头了,贵族家庭之间来往时,倘若有人来了看到这个雪洞,会觉得不伦不类,不成体统。这话还其次。底下,贾母越说心里怒火就越往上蹿——这个时候,贾母的表情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可以自己对着镜子模仿贾母这时候的表情——她说:“二则年轻的姑娘屋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去了。”哎呀,这是真心话,但这也很反常,如果不是觉得受到了强刺激,贾母按说不至于把心底里的看法当众说出来,还这么声色俱厉。

贾母当时真动了怒。你年轻姑娘,你就立这么一个标准,说女人应该这样生活,这样生活才符合道德,才高尚,才正常,这太忌讳,你让我来看你这雪洞是什么意思啊?“样板间”么?“我们这老婆子”,她其实主要说她本人,“越发该住马圈去了”。这话很厉害啊!你琢磨琢磨。比薛宝钗对着靛儿说“你要仔细”还要厉害。薛宝钗弄巧成拙,她以为她吞冷香丸,她压抑,她超标达到了一个最俭朴的状态,贾母必得夸赞,万没想到却恰恰迎头撞到了贾母的忌讳上,触怒了贾母。

贾母不是一般的封建老太太,像王夫人跟薛姨妈,审美趣味充其量也就达到当时贵族妇女的平均水平,没有什么自己独特的东西,贾母这个人她是破陈腐旧套的,她要过精致生活,过极乐生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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