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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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但红麝香串是非常特殊的数珠。一位搞古董收藏的朋友跟我说,他看到过很多清代的数珠,但从未见到过红麝香串的数珠,他认为,这可能是仅存在于曹雪芹艺术想象中的虚拟之物。
从书里面的描写来看,红麝串应该是只有薛宝钗和贾宝玉有。因为第二十八回后半回的回目就叫做“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如果人人都有红麝串就不稀奇了,所以它突出是薛宝钗有。她有了以后呢,没有把它搁在一边不去戴——贾宝玉就没戴,贾宝玉有,但贾宝玉不戴,贾宝玉甚至在拥有以后,都没拿起来仔细地看看——薛宝钗把它戴上了,戴上,心里又不是很舒服,她“羞笼”。作为文本细读,这些地方都耐人寻味,值得琢磨。
过去对青年男女婚配有一个说法,就是说有月下老人给两个人拴红丝线,于是这一对就成夫妇了。红麝香串近似红丝线,有相同的喻意,有以此为媒、成全好事的意思,所以贾元春她通过颁赐端午节礼,表达了一个既鲜明也含蓄的意思,就是为贾宝玉和薛宝钗指婚。说鲜明,红麝串明摆着有上面指出的喻意;说含蓄,因为她毕竟没有明确地下谕旨,她是想“点到为止”,让家族里的长辈去完成她的意愿。
贾元春当时在宫里面,显然是没有能参与选秀这个事务,皇帝没有指定你去参与选秀,你就不能够擅自插手,去干预朝政,所以对薛宝钗是否能够入选,她只能在一边干着急。但是有关选秀结果的消息她应该得到的很快,比如说从夏守忠太监那里,就能得到准确的消息,说你这个表妹落选了,没门了,既然没门了,也就算了。何况她在回荣国府省亲的时候,跟祖母、母亲等哭着说过,皇宫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对父亲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叙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所以她就觉得通过这次的颁赐端午节节礼,要给薛宝钗一个安慰,同时她向薛宝钗本人和整个家族传递一个信息,就是这个表妹这么好,既然选秀没有选上,那不要紧,她还可以嫁给我的爱弟宝玉做妻子,而且,这样的结果,也许比选进宫里更能获得“意趣”。所以在她的颁赐里面,就特别安排了红麝串,以强化她指婚的意向。在荣国府里,家族政治当中最核心的问题,就是贾宝玉的婚姻。尽管贾元春的用意不言而喻,王夫人、薛姨妈对“金玉姻缘”也欣然接受,但是贾母是什么态度呢?贾母究竟是支持“金玉姻缘”,还是维持“木石姻缘”呢?这是贾府面临的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前半回,曹雪芹写的是“享福人福深还祷福”,但是如果我们细读《红楼梦》时,就会发现,清虚观打醮的发起人其实并不是贾母,其目的也不是为享福人进一步祈祷幸福。那么,“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究竟说明了什么呢?
贾元春关于清虚观打醮的指示很明确,贾元春颁赐节礼这个意向也很明确,可是府里面有一个人就装傻充愣,谁啊?就是贾母。你可别小看贾母这个人,她年纪虽大,却能耐很强,十个王熙凤绑在一起也顶不过她一个,在搞家族政治方面,贾母的水平绝对一流。有人会说,政治里头还有家族政治呀?政治,说到头,就是权力和利益的分配,国家、社会有这个问题,家族里面也有这个问题。荣国府的权力、财富将来属于谁?宝玉是贾政的第一继承人,这不消说,如果宝玉娶宝钗作正妻,那么,王氏姐妹就比较容易控制住荣国府,她们姐妹乃至王氏家族在荣国府里就能获得利益的最大值;但是如果宝玉娶黛玉为正妻,那局面就会大不一样了。那么,贾母打的是什么主意呢?你看贾母在第二十九回有很奇怪的表现,首先对贾元春到清虚观打醮的指示,她就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颠覆。贾元春为打醮一事特别提供了资金,她让夏太监送来一百二十两银子,专款专用,用于清虚观打醮。请注意,钱是人家元妃娘娘出的,不是荣国府更不是贾母出的。打醮的主题是什么啊?元妃有很明确的指示,是打平安醮,平安醮是一种以祈求死去的人、亡灵在阴间能够太平,不要跑到阳间来妨碍活人为目的的一种宗教仪式。而贾母呢,虽然她接过了打醮这件事务,却改变了它的主题,把为死人亡灵祈求太平,改为了针对活人的“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元春对参与打醮的人士也有专门的指示,是要贾珍带着两府里的爷们去烧香跪佛,可贾母她不管那一套,她号召荣国府女眷倾巢而出,把这件事变成了以她自己为中心的一个嘉年华会。本来这次打醮应该以贾珍为主体,是众爷们儿的一次大型活动,结果呢,贾珍成了一个外围搞后勤保障的人物,除了宝玉,爷们儿全靠边了。你说这个贾母厉害不厉害?而且我在前面已经讲过,打醮的重点是哪天啊?是五月初三,初三那天贾母去没去啊?她不在乎那个日子,贾母五月初一去了一天,后来就不去了。因为宝玉、黛玉闹别扭,她关心这档子事儿,她关心这二位的情绪,她说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除非她咽了这口气,她看不见,没法管,否则只要她活着,她就要管到底。她忙着处理这件事。贾母她懂得,只有让贾宝玉娶了林黛玉,在她有生之年,贾府的控制权才在她和她信得过的人手里,因为我在前面的讲述里面已经告诉了你,从原型角度看,林黛玉的血缘和贾母是最亲近的,而宝玉呢,从理论上不消说是她心肝宝贝的亲孙子,但实际上,贾政是过继过来的,所以宝玉和黛玉结婚,连近亲结婚可能生傻孩子的弊病都没有,这样一结合,她眼前全是自己最信得过的人,是一桩完美婚姻;而且她早就看出王家两姐妹在表面对她的奉承和温顺下隐藏着祸心,总想得到贾府更长远的控制权。所以她们之间,你看,在那儿吃吃喝喝,说闲话,书里经常写谁谁“因笑道”——《红楼梦》里这三个连起来的字出现得太多太多——那个笑,你细琢磨,往往都不是好笑,是贵族家庭里,那温情脉脉的面纱下头,互相勾心斗角的一种表现。
书里写清虚观打醮,有一笔写得特别重要,你千万注意,就是在清虚观打醮前夕,王夫人告假,说身上不舒服,不去。曹雪芹从小说一开始就写王夫人在贾母面前是百依百顺,在当时那样一个社会,媳妇伺候婆婆是绝对不能推卸的一个责任,有病也得强撑着,书里有很多这种描写,包括写秦可卿,病得那么重了,她每天还要去到贾珍、尤氏那儿晨昏定省,虽然后来尤氏说了,你有病,你可以别来了,她还是尽量挣扎着去遵守履行那种媳妇对婆婆的礼数。小说里面也写到,王夫人只有等贾母歇下了,自己才敢抽空歇歇,还不忘嘱咐让丫头随时打听贾母睡午觉醒没醒,一听说醒了,赶紧过去尽礼数。但是,这次这么重要的一个清虚观打醮的活动,王夫人却告假,不去。说什么一来身上不舒服,二来还等着宫里面元妃那儿可能要派人来,得接待。这是很出格的,跟薛宝钗的失态一样的反常。
可是贾母不放过她,请注意贾母是怎么吩咐的。你王夫人不是告假了吗?第二十九回有这样一句交代:贾母跟薛宝钗说,薛姨妈一定得去,又打发人去专门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去逛。”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再给王夫人一个最后的机会。当然王夫人还是不去。你不去?好,你妹妹去了就好。
在关于林黛玉的讲座里面,我跟大家已经分析了,到了清虚观,贾母给张道士的一番话,其实就是说给薛姨妈听的,就是让薛姨妈回到荣国府以后去告诉王夫人的。这番话表明,在贾宝玉婚姻这件事情上,谁也别插手,贾元春也不例外,而在她内心里,虽然她并不是不喜欢薛宝钗,但在贾宝玉娶谁为正妻这件事情上,她却不支持“金玉姻缘”,她的天平是绝对朝“木石姻缘”倾斜的,对“木石姻缘”,她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要保驾护航到底。所以,现在你应该就更懂得薛宝钗为什么心情郁闷了吧。按说穿黄袍的这位宫里面的妃子,已经这么明确地表达了一个意向,就是促成“金玉姻缘”,她妈妈和王夫人肯定心花怒放,但是老祖宗贾母还活着,她却不动声色。你元妃毕竟只是意向,你只是通过颁赐节礼,以份额一样,又特别用红麝香串,来表达一个意愿,但你没有明说,你要是真下一个谕旨,那我贾母也没办法,但你既然没下谕旨,我就只当你没这个含义。这写得多有意思啊,所以读《红楼梦》,你读不出这些味道来可不行。
对于薛宝钗那样一个聪明的女子来说,元妃颁赐的红麝串里的特殊含义,她当然心知肚明,那是“金玉姻缘”的绾合物,也是在选秀失利后她最大的安慰与未来幸福的最大保证。但是,她虽然把那红麝串戴到了手腕上,却是一种“羞笼”的意态,她为什么“羞”?
书里面就写到,薛宝钗心里闷闷的——选秀落榜使她非常失落,虽有元春的安慰与指婚,她情绪也不可能立刻转换过来。但是薛宝钗呢,咱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崇拜元妃的人,一个按封建礼教的基本规范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人,贾元春颁赐节礼既然赐给了红麝串,红麝串是用来戴在腕上的,所以她想来想去,不戴不敬,就还是戴上了,虽然戴上,她心里头又并不愉快,所以她是“羞笼”。什么叫“羞笼”?就是戴在腕上以后,手里又捏着一部分,半遮半掩这么个戴法。这时候她看见贾宝玉跟林黛玉在一起,心里很不是滋味,书里有一笔写道:“薛宝钗因往日母亲同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
原来她心很高,是要进宫进府,到皇族人士身边,她觉得没必要追求宝玉,由着黛玉去跟宝玉缠绵好了;但现在进宫无望,连公主、郡主的陪侍也当不成,在这个节骨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