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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刘心武揭秘红楼梦-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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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的任性确实与黛玉的袒露个性相似,贾母对她们都不反感。王夫人那天看见晴雯那副“轻狂样子”,贾母当然也看见了,贾母如果厌恶,马上可以表露,更可以立即采取措施以达到“眼不见为净”,但贾母却并无所谓,王夫人在贾母面前也只好隐忍。这样,曹雪芹就再一次让读者意识到,即使贾母、王夫人有其作为主子的共性,然而她们之间的个性差异更大。这段文字也再次表露出王夫人对贾母认定宝玉、黛玉“不是冤家不聚头”,甚至对元春对二宝的指婚意向也置若罔闻,心中积存的大愤懑,特别是对黛玉,王夫人实际上已经是当做“狐媚子”视之。凤姐虽然是王家的人,但在贾母依然是贾府最高决策者的现实面前,她犯不上完全站在王夫人一边,因此,王夫人要她坐实晴雯的“轻狂”,她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在整个抄拣大观园的过程里,凤姐都只是消极配合,直到从司棋那里抄出硬赃,而司棋恰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凤姐亲自展读潘又安那封情书时,她才来了精神。不过,那只是对邢夫人借绣春囊发动对王夫人和她的进攻,闹到最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所迸发出来的一股子幸灾乐祸的邪劲儿。探春对抄拣大观园的反应,其实也正是作者内心对这一事件的评定。探春说:“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真抄了!”——其实在这之前,并没有早起贾府的人议论甄家事情的交代,这是一种巧妙的“不写之写”,或者叫“巧妙的补笔”。最怪的是,这种大家族会自己先在窝里搞抄家,谁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头来皇帝派人来抄这种“世代簪缨之族”的家,“忽喇喇如大厦倾”,“家亡人散各奔腾”。脂砚斋在这个地方有条批语:“奇极,此曰甄家事。”值得推敲。我在前面分析过,所谓“甄家事”,其事件原型,就是乾隆三年发生的曹家的姻亲傅鼐家、福彭家被皇帝处置的事。是“真的家族事故”,而小说中,被安到了虚拟的甄家头上,脂砚斋看到书上这一笔,不禁感慨系之。探春痛掴王善保家的耳光,王善保家的被凤姐喝退到窗外后,居然还唠叨:“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有的年轻读者可能一时不大懂得这话,“老娘家”是谁家呢?须知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嫁给贾赦时,从娘家带过来的活嫁妆——陪房,当然是一家子人,所谓“仍回老娘家去罢”,意思是再回到邢夫人娘家去伺候邢夫人的母亲(老娘)。探春喝命待书等去斥责她,待书就说:“你果然到老娘家去,到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此话正刺王善保家的私心,作为邢夫人的陪房,她作威作福的空间很大,真回到已经衰落的邢夫人娘家,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司棋被抄出罪证后,“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之心,到觉可异”。在曹雪芹笔下,司棋也是一个复杂的生命存在。她那自主恋爱、大胆求欢的叛逆性表现,被许多论者以新时代的标准大加肯定,但这其实是一个在各方面都想充分膨胀自己欲望的强悍生命。她曾在争夺大观园内厨房主导权的事件里亲自出马,大闹厨房,很有发动、领导打、砸、抢的魄力,并且一举取得成果,让跟她一派的秦显家的取代了柳家的,只是由于平儿实行了对她不利的政策,才功亏一篑。

第七十四回后半部分是“惜春正传”。通过第七十三回后半部分的“迎春正传”和第七十四回的“惜春正传”,我们应该更加熟悉曹雪芹的章法——除了一组贯穿始终的角色外,对其余的角色,他会经常使其只处于陪衬地位,甚至仅只是提到一下,但在某一回里,他却会把聚光灯射到这个角色身上,使其在那一回里成为主角,而宝玉、凤姐、黛、钗、湘、探等却都一时化为了配角甚至“大龙套”。写惜春“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也真是写得冰冷入骨。哀莫大于心冷,惜春“将那三春看破”,决心踽踽独行于险恶的人生途程,令读者遍体清凉。入画被查出问题,惜春敦促尤氏“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为什么把“杀”放在“卖”前面来说,我在前面有所分析,并且引用了较多史料,希望读者们能穿越历史的遮蔽物,去领会曹雪芹下笔时的沉痛。

此前所有的通行本,第七十四回回目中都印的是“抄检大观园”,周汇本却印作“抄拣大观园”,这是为什么?因为大多数古本都写的是“抄拣”而非“抄检”,只有梦觉主人序本和程乙本是“抄检”,梦觉本和程乙本有一点最接近,就是喜欢去“规范”所过录的母本上的词语,结果往往把曹雪芹原笔的意趣都消弭了。曹雪芹那个时代,写白话小说,往往不能从文言文里取现成的字来用,只好借音,甚至造字,来生动地还原生活中“白话”的原声原音、原汁原味。适当地保留曹雪芹行文的这些痕迹,可以使我们知道他那时候为开创一种新的文本,筚路蓝缕,别开生面,有过什么样的尝试。

缺中秋诗俟雪芹·玉田胭脂米

晴雯、司棋她们究竟怎么样了?记得我少年时代读完第七十三回和第七十四回以后,忍不住匆匆往后翻,对这第七十五回和第七十六回,很难产生兴趣。后来,自己在人生途程中经历得多些了,才懂得一个人也好,一个家族也好,甚至一个种族也好,其命运,是一个过程。只关注那最后的结局,不能忍耐那通往终点站的过程,是缺乏对生命的尊重的表现。

在狂风暴雨般地抄拣大观园后,曹雪芹刻意嵌入了这阴灵长叹、笛音凄苦的两回慢节奏文字,来营造出“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的悲剧氛围,这是文本的又一跌宕,并且埋下了更多的伏线。

第七十五回和第二十二回一样,脂砚斋明确指出,曹雪芹未能最后完成。第二十二回最后部分文字错乱不全,缺几首灯谜诗;第七十五回则“缺中秋诗俟雪芹”——缺少的内容需要等待曹雪芹抽工夫来补上——这不是评点的口吻,而是编辑记录工作进程的语气。事实上脂砚斋首先是曹雪芹撰写《红楼梦》的编辑,她在第七十五回前面的那句“俟雪芹”前头,有更确凿的编辑手记:“乾隆二十一年五月初七日对清。”

乾隆二十一年是丙子年,公历1756年,那一年曹雪芹大约三十二三岁。他写完了第七十五回,脂砚斋根据原稿进行誊抄——曹雪芹的原稿可能勾改得很乱,而且是用行草书写,一般不熟悉他字迹的人难以辨认——誊抄后再跟原稿核对,那么她就在那一年五月初七日,把这一回的文字核对完了,叙述性部分已经非常完整,只缺其中宝玉、贾兰、贾环的三首中秋诗。脂砚斋习惯于边誊抄边写批语,多数情况下,由于她已经编辑过后面的章回,因此会把眼下的情节跟后面的故事联系起来发议论,她当时并没有故意向“看官”透露什么、逗漏什么的心理,只不过是想到什么就说点什么;但有时候,她也会因为还没有编辑到曹雪芹往下所写的文字,对眼前的人物表现和情节发展产生误会,写下一些并不符合曹雪芹意图的错误评语。不过,她几年里面不断编辑着曹雪芹的新稿,也就不断更新着自己的评语,她勇于把原先不恰当的批语保留下来,然后再以新的批语纠正,比如对林红玉(小红)的几条批语就是这样,一直流传到今天,进入我们眼中。

现在我们能看到的最早的脂砚斋抄阅批评《红楼梦》的本子,是乾隆十九年(公历1754年)的“甲戌本”。当然脂砚斋她更喜欢《石头记》这个书名,曹雪芹也尊重她的意见,并在书里以正文形式记录下这一事实。“甲戌本”题作“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可见在那之前还应该有“初评”,可惜直到现在我们仍未找到那个本子。

我们现在还能看到的“己卯本”、“庚辰本”,分别是乾隆二十四年、二十五年(公历1759年、1760年)的本子(注意,跟“甲戌本”一样,是“过录本”),“庚辰本”上有脂砚斋“四评秋月定本”字样,可见她从己卯冬到庚辰秋是第四次编辑评点《石头记》。

那么,很显然,介于甲戌和己卯、庚辰之间的丙子年间,脂砚斋有过一次三评,只是没有流传下来,仅仅剩下现在我们所看到的,第七十五回前的这样一点痕迹。

虽然只是一点痕迹,但是对我们了解曹雪芹的写作习惯很有好处。我们从中不难发现,曹雪芹写作时,常常先把叙述性文字写出来,其中如某角色写诗,那诗就先空着——当然,那角色该写什么样的诗,那诗会具有怎样的寓意,他是胸中有数的——等有了兴致,再回过头来把那诗补上。想必脂砚斋就经常提醒他:你该把这诗写出来啦!他写出来了,脂砚斋就补抄上,然后把“俟雪芹”一类的编辑记录抹去。

曹雪芹又往往先写后面的章回,前面的反而是后写补进。那么,第七十五回,我个人认为,应该是在前面很多回根本没写时,就提前写出来的,只是他始终来不及将缺诗补上。

这一回开头就写到甄家出事了,而且还派人到荣国府寄顿财物。其实甄家不仅找了荣国府,也找了宁国府,只是写得比较含蓄——写到中秋前一天吃早饭时,尤氏问贾珍的妾佩凤:“今日外头有谁?”佩凤道:“听见说,外头有两个南京来的,到不知是谁。”——荣、宁二府如此接纳罪家来人并代为藏匿罪产,也加速了自己被皇帝治罪的进程,但甄、贾本是手心手背,剥离不开的,他们只能按那样的规律去做事。

王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向贾母汇报甄家被抄家治罪的事情,贾母听不进去,说别管人家的事,且商量自家中秋赏月是正经。贾母并不昏聩,她是一个思想具有深刻性的角色。这一回里有一段一百四十多字的描写,被程伟元、高鹗删去了。那段文字写的是贾母留尤氏吃饭,尤氏告坐,然后“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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