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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席慕容诗集-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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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一个优秀的艺术家走到极致的时候,就好象在生命里为我们开了一扇窗户,我们在一扇又一扇不同的风景之前屏息静立,在感动的同时,也要学会选择我们所要的和我们不得不舍弃的。

  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就好象在生命里也常有些无法解释的例外一样。
  在美术史里,有些例外的艺术家,就象天马行空一般地来去自如,在他们的一生里,几乎就没有所谓〃极限〃这一件事。
  象对那个从天文、数学到物理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的达文西,我们该怎么办呢?
  也许只能够把他放在一旁,不和他比较了吧?不然,要怎样才能平息我们心中那如火一般燃烧着的羡慕与嫉妒呢?

  我相信艺术家都是些善妒的人。
  因为善妒,所以别人的长处才会刺痛了自己的心,因为善妒,所以才会努力用功,想要达到自己心中给自己拟定的远景。
  因为善妒,所以才会用一生的时光来向自己证明——我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甚至更好。
  不然,美术史里那些伟大的感人的作品要怎样来解释呢,为什么会有人肯把生命里面最精华的时光与力量,放在那些好象并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东西上面去呢?
  当然,你也可以说,创作的欲望来自人类内心的需求,是一种最最原始也最最自然的呼唤,我也完全同意。但是,我要强调的是,在创作的过程里,如果发现有人远远地超过了我们,在那一刹那,象是有火在心里燃烧的那种又痛又惊的感觉,对我们其实是并没有坏处的。
  因为,只有在那种时刻里,我们才能猛然省悟,猛然发现自己的落后是因为没有尽到全力。
  把海浪掀激起来的,不就是那种使海洋又痛又惊的疾凤吗?

  也喜欢那些在安静地埋首努力着的艺术家。
  在他们一生的创作过程里,其实就是一种自我的发现与自我的追寻。
  一个艺术家也许可以欺骗所有的人,但是,他无法欺瞒他自己。因为,不管群众给他的评价是什么,他最后所要面对的最严苛的评判者,其实是他自己。
  所以,当一个艺术家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时候,他的面容自然会平和安详,谈话间的语气也自然地会缓慢和从容起来。
  每次和他们在一起,我心里都有种羞惭不安的感觉,和这些人相比,我是怎样的无知和急躁啊!
  喜欢和他们一起画画,有时候是在一个市场的三楼,小小的画室里能有着温暖的灯光和温暖的关怀。有时候是在闹市狭窄巷弄里的一座平房,光洁古老的地板上隐约看出一些油画颜料留下的色点。
  在这些画室里的艺术家都早已进入中年,却仍然安静地在走着这条从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走了的路。我每次走进画室时都会有一种触动,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迎接我时的天真的笑容,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脸颊上深深的纹路,有时候是因为他们花白的鬓角,有时候是因为画室中央那一把春天的花束;而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画室里那一种亲切熟悉的气氛,混合着画布和亚麻仁油以及颜料的淡淡气味,朝我迎来。
  是啊!就这样在这些熟悉的气氛与气味之间过完我的一生吧。让我们从复杂曲折的世界里脱身,一起把这样的夜晚献给那极明净又极单纯的绘画吧。让我们走入心灵的最深处,在茂密的森林里寻找各人自己原来该有的面貌。
  然后,在这样一个共聚的夜晚之后,带着画完或者没画完的作品,带着一颗安静而又微醺的心,我们在星光或者月光之下彼此轻声道别。
  然后,再走进闹市的崎岖巷弄里,再开始重新面对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个在别人眼中也许是成功也许是失败的自己。
  而一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不是吗?如果在我们心里有一座茂密的森林,如果我自己知道我正站在丛林中的那一个角落,那么,这人世即使是崎岖难行,又能影响了我多少呢?
  人的自由,在认识了生命的本质之后,原该是无可限量的啊!

街 景

  一个小小的婴儿躺在婴儿车上,他的母亲一手扶着车把,整个人却转过身去看后面的商店。在商店的玻璃柜台前,孩子的父亲正在选购奶瓶还是奶嘴,好象迟迟无法决定选哪一种厂牌的。
  小婴儿却无牵无挂,笑嘻嘻地正在和自己的身体玩耍。他先是吮着白白胖胖的小手,觉得不过瘾了又把白白胖胖的小脚也塞进嘴巴里。高兴起来他双手和双脚都同时随意地交叉挥舞着,我站在街边,看得如痴如醉。
  他的四肢柔软灵活得令人心惊,生命在最初原来是没有上下没有内外也没有手脚之分的。小婴儿双脚向上交叉着的姿态竟然象是一双祈祷的手臂,那样优雅又那样自然。
  在小小婴儿美丽和从心所欲的示范里,也许深藏着每一个舞蹈者的梦想吧。

  七八岁的时候我们家住在香港,有一对夫妇结婚很久才生下一个女孩,周岁的时候特意去照相馆里给她拍了好多张可爱的相片,还把其中的一张放大了配上镜子拿来送给我们。
  我记得父亲笑嘻嘻地向他们道贺,然后马上钉了个钉子把相片挂在客厅的墙上,照片里一岁的小女儿正微笑地拍着小手。
  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如果我们愿意,是可以把生命停顿在某一个特定的刹那的。
  如果我们真的愿意。

  可是,有的时侯我们并不知道内心深处真正的意愿。
  有时侯,上一秒钟正在横过台北的街道,下一秒钟却忽然想起在荷兰或者在卢森堡的一个下午,那个记忆与眼前的一切毫无关联,却会突然出现然后与周遭的景物互相重叠起来。
  那时候,站在街边的我,常会有一阵恍惚空茫的感觉,想着那十几二十年前一个日子里的几秒钟,怎么会那样完整那样精致地一在藏在我的心里,而我竟然毫不知情。
  可是,经过了这么久的埋藏之后,为什又会忍不住在这一刹那里忽然重新露面、重新出现呢?
  是因为相似的风?相似的云?还是因为生命里那一种不易察觉的相似的心情?

  有人在街道的拐角处拴了一只狗。
  狗不凶,细细的铁链子也拴得很松,所以它如果想要站起来活动的话,可以走出去好几步,链子伸直了加上狗的身长正好把整条人行道挡住。
  它此刻就是这样挡在路中间,一个目瞪口呆的小女孩站在它面前。
  女孩大概有六七岁了,穿着一件蓬松美丽的花衣服,裙边很短,露着两截浑圆结实的小胖腿。大概是要去附近的小朋友家里作客吧,她兴致勃勃地沿着人行道一路走来却偏偏碰上了这个难题。
  我的车子从他们身旁经过的时候,那个小女孩紧张得发红的小脸上,有着一种非常认真非常严肃的表情。
  每一个人面对着生活上的难题时,不也都有着同样的表情吗?

  两个少年坐在街边的铁椅子上,大概坐了很久了,彼此却又不说什么话。然后一起站起来,一起背着书包朝回家的路上走去,仍然不怎么交谈。
  在街角要分手的地方,两个少年忽然举起手来互拍了一下,再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就各自转身走了。
  我坐在冰果店的大玻璃窗后端详着他们,肝胆相照的朋友大概只有在少年时才能求得到吧?彼此互相分担着心事,分担着对前面的忧虑、希望和好奇。
  这样的朋友,我也曾经有过几个。

  去旅行时,忽然不想照相了。总觉得照出来的,常常不是我原来看见的,原来所想保留的那些东西。
  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在一生也许只会经过一次的城市里散散步。

  父亲去年回来的时候,看到街上那些亲热地共骑一辆摩托车的青年男女就会微笑,有一次忍不住问我:
  〃骑在摩托车后面是不是很舒服?〃
  那天我正开车陪父亲去赴一位老乡亲的邀宴,红灯时停在十字路口,父亲指着车窗外的一辆摩托车让我看。
  年轻的男孩背朝着我们骑在车上,也在等红绿汀。他身后的女孩一身轻爽的牛仔装,两腿跨坐着,两只手臂环绕着男孩。男孩的后背又宽又厚,长发的女孩就整个人贴靠在那宽宽厚厚的背上,脸微微向我们侧过来,细柔的眉目配上细柔的姿态,那表情仿佛准备跟着他走到天涯海角。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值一顾,只有这一刻,只有这一个男子的宽广胸怀是她唯一的依恋,唯一的归宿。
  我很诚实地回答了父亲:
  〃我想应该是很舒服的吧。〃

  朋友在几年前送了我一本他自己写的书,在扉页上他给我写了几句话,意思是说一个艺术家,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特质就在于不会也不肯被人所利用。
  我喜欢他的文字和他文字后面那份诚挚的心思。人到中年,总会有一种坚持,有时候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可是一旦在别人的思想里发现了自己想说的话,真恨不得能马上跑到那个人的面前去拥抱他。
  喜欢去逛书店,喜欢去翻一翻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朋友们的书,读着每一个人不同的心思和相同的热情,我真为他们觉得欢喜和骄傲。

  有时候遇见年老的丈夫载着白发的妻子,骑着一辆轻型的摩托在缓缓驶过街头,我总要目迎目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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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新竹街上遇见了一位多年不见的女老师,她忽然问起我的年龄来,我告诉了她以后,抛连声说:
  〃好年龄啊!好年龄啊!〃
  我想我明白她的意思,比我年长了二十多岁的她是要我好好地来过我的今天。
  新竹街上的风很大,我一个人走在风里,想到我还有我那些同龄的朋友们,我们真是处在一种最好的时同里,正是可以犯错也可以修正,可以游戏也可以工作的好年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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