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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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喜孜孜地告诉同学我有了新雨衣,又大大地夸张渲染了一番自是不在话下。可是,天不下雨!我每晚在家都穿好一会儿雨衣,然后依依不舍地脱下,小心翼翼地摺好,再去洗澡,洗那一身因〃干〃穿雨衣而捂出来的大汗。白天上学当然免不了也有相思之时,有一次竟惹得老师走下讲台到我座旁来摸我的头。他以为我病了!足见相思之殷,之切!
终于,我没等到下雨就把白雨衣带到学校了!好些同学都过来好奇地抚摸着,毕竟,白色的尼龙雨衣他们也没见过。我得意洋洋,神得很!到处蹦着跳着装模作样地躲他们〃穿新衣,打三下〃的巴掌规矩,心里快乐极了!
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中午扫除的时候打雷了!晴空万里一霎时变作乌云密布,每个同学都在叫糟糕,只有我笑得合不拢嘴,忙着答应和回绝要和我〃挤一挤〃一起回家的同学。
下雨了!我永远忘不了那一路上四个小女孩搂搂拥拥挤挤推推又嘻嘻哈哈的快乐!我永远也忘不了!
如今我也有三个孩子了!我常喜欢给女儿买沙沙绉绉的小洋装,给儿子们买一色一式的衬衫和短裤,可是,常常,我还是觉得我的童年比他们的童年更幸福,更可贵。或许,是因为我有一件白雨衣吧!那是他们所没有的!
那雾里的清晨
你的十二岁都是怎么过的?记不记得?
我的嘛?不太有趣,不过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倒也是真的。
我是个懒骨头,从来,都希望每个早晨都能和星期天一样,七荤八素地睡到九点钟才起床!所以,由小学时代起,我就没有吃早餐的习惯,也没有一起上学的伴,总是每晨急急匆匆的,右手压着翻腾欲出哩嘟作响的铅笔盒和书本,左手则用力地按摁着跑得发痛的肚子,赶在八点正升旗前到校。
因为早入学一年,所以十二岁时我就念初一了。家离学校有三十分钟步行路程,一定得早起才来得及,我只好可可怜怜笨笨拙拙地学骑脚踏车。摔了几顿之后,才又回复到七点四十分起床,七点四十五出门,再用飞行速度赶冲进已排列整齐的队伍里,行升旗典礼。所以什么晨起的路边霜,晨风的清爽爽,压根儿没领教过!
别瞧我懒,功课还是很不赖的!作文常被老师宣读,薄子也被用来传阅,美术展览时半边墙上全是我的作品,而演讲比赛又经常把二三年级的学长打得趴趴的,再加上一些男同学叫小校工偷偷地塞些〃不通不通〃的信给我,你说我美不美呢?那时真叫快乐!晴天骑着全校仅有的一匹学生铁马,咻咻地凌越过走路回家的同学,任黑裙子被风鼓动得啪啦啦响,引来他们羡慕的眼光。雨天就披着父亲的军用斗篷型大雨衣,拖拖曳曳甩甩抖抖地走路上学,〃涮、涮、涮〃,一步一出声,假想自己是〃红袍美剑客〃,连下巴都跷着长的。
乡下孩子情窦开得早,在学校里常能在树皮上、教室墙上、花园假山上,看到刻划的女生的名字,当然我的名字也在〃群芳谱〃上。我只觉得好奇、好玩,还不真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有一天早上,我又在飞车往学校赶,粗壮的木麻黄树干后边忽然闪出一个人来,我的心乒当当一阵跳!是那个给过我几封信,老爱冲着我笑的甲班男生。他一手扶着书包,一边观规矩矩象是向校长请安似的朝我鞠了个躬,说:〃李同学早。〃我从来跟人说话都是噼噼叭叭连名带姓地叫,这下楞在一边,赶紧煞车,跳了下来,也颇礼貌地行了个礼,说:〃范同学早。〃他露着一口白牙,问:〃你每天都这么晚啊?〃我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只咬着唇,一个劲看他童军裤下伸出来的长腿。他前张张后望望,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塞在我手上。我吓得直打科,捏着信骑了车就跑。他在后边喊:〃李同学,明天早一点到校好不好?〃我没敢说话也没敢点头,但是回家没忘记跟妈妈说:〃以后要早些到校,老师骂人了啦!〃
第二天,没等妈妈喊我,六点三十就已经上路了。屋外雾气朦朦,小巷街里还有着点点红黄色的灯火,车骑在往学校的公路上,视野是白花花一片,凉沁沁的微风扑扑地贴拂着我的脸颊,田里的绿禾在滚滚的雾气中涌动着,一声声吱喳的鸟叫唤得我真想大声朗唱出歌来!只是太早了,神经!这么早到学校干什么呢?
〃李同学早。〃
吓我一大跳!白雾里那个鞠躬的人黑发上全是湿落落的!我的心又开始乒当当!当然,还是未忘淑女应有的礼貌,也回了他一句〃范同学早〃。
以后又说了些什么,二十来年后的今天实在不复记忆。但是我记得在那之后,我经常都享受到清晨雾气里的那分沁人!也经常是第一个到教室,向小校工拿钥匙开门,开所有玻璃窗的人。
后来呢?你想知道后来吗?后来,那个〃范同学〃给我写了五年的信,从初一写到我读高二。你说,他是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什么?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真的!
春山过客
时间走在家与办公室间的车程中。
沉色的楼宇,灰方的路,浮着暗尘的都市人脸。
马达声,电话铃响,上司平直不带半丝起伏的官腔。
纵然至夜晚,也逃不脱电视机中各种人造的音响!
合拢文件,掷下笔,我不能安稳地居于现代的城中。我的生肖非龙非马。我原是一株绿色的植物,我要阳光、空气和鲜洁的水,我得回归山中。
是的,我得回归山中,尤其是在这样的春日里。
山是青翠,山也是虚无、缥缈。
可怜的城里人,得挤过一程又一程的车路,才得近山。
真山没有阶梯,真山没有柏油和水泥的路。顽皮躺卧的小圆石子,将山与树、草间,团团拢拢地写出一条小径。曲曲的、斜斜的,犹如不听话四处游走的小溪流,一忽儿向西瞧瞧远云,一忽儿向右听听鸟鸣。路中没有轮痕,只间有前次雨后泥泞中留下的人儿狗儿的脚印。这是谁人的足力,走出的完美小径?这小径又向何处去?
我一人,左袋有一块口香。唉,现代人的颓习!右袋则是自己胡乱捏成的两只小小饭团。饭团是贫穷童年中常吃的三明治。胜饿时,嘴馋时,母亲拿不出香喷喷的零食瓜果,便将饭锅以铲板刮得嘎嘎作响,一方湿巾,两手绞力,印吻着酱菜萝卜的饭团便诞生了!怀抱我念旧的食物,我一人,静静地划步向小径通往的山中。
山是不开口说话的情人,但他绝不可欺。
爱山的树,爱山的草,爱山的花和石块都紧紧地攀附在山强壮的脖颈,雄伟的胸膛上。云来,风来,朝着她们呢哝些暖昧的话语,她们便羞了,掩口垂头地直向情人山偎去。山却是个豪情的男子,爱了便是爱了!手拥扰着树们、草们、花们、石块们、屹然挺立着,全然不受云儿风儿挪揄的讥讽所动。
我的软鞋向每一颗卧眠小径上的石子招呼,我的眼饱饱地观赏着径边的芒草、羊齿和丛竹。有时山边含蓄地流出一汪水来,它的名字是泉,清冽冽的,以柔动的滋润营养着泉旁的绿苔、小树。又有鸟,一鼓力一鼓力地朝天振着翅,拼命地想向更高的云天里去。我的心也如受泉营养的绿苔,向云天振翅的飞鸟,恬然,又逍遥。
薄色的阳光愈是累了,愈是急急地想偷藏在暗色的云朵里小歇一会,终于微蒙胧着眼困去。天连地的脸色齐齐黯淡了下来,飘雨了。
雨丝雨点小姐妹俩顽皮地互相捉弄着,走一程跑一阵,惹得我也举起快步走一程或跑一阵。走着走着,想到一则笑话,〃前面不也下着雨么?〃我便步步揽看雨中的山景,再也不肯〃赶路〃了!
雨霏霏,飘降在山的身体上,山和他的情人们都艳了!水碧碧的颜色透着春意,让人想重重地亲吻!亲吻一下,亲吻两下,亲吻三下……
空寂的山中,我却不是唯一的过客,前边竟来了大队人马!挑挑儿的,肩扛东西的,手提臂挽箱笼包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竟还有一个着红裳红裙的年轻女子夹杂其中呢!花伞、黑伞、青布伞,伞前有伞伞后有伞,不约而同。这些伞阵都成了收缩的小菌,他们与我一同避向一间废弃工厂去了。
工厂只余下了巨型的棚,壁墙尽失,冷风却受了地形的影响不再放肆地人浸。一个阿姨拎着淌水的伞只向我露出乡人的憨笑来,以问句:〃怎么没带伞呢?〃作为招呼词。
我也微笑着。看出他们的新裳新鞋,看到他们每一人都努力又专注地寻些破纸烂布擦拭着他们已沾水带泥的鞋,簇新的手帕则小心地点拭着他们的脸。有一个粗嘎的喉嗓说:
〃你一定爱啃鸡脚爪,才会落水天出嫁。〃
是新娘行列哩!
我笑向以传统乡村人姿势蹲踞的阿妈恭喜着,她得意地以手绢儿吸吮春仔花上的雨水。
〃送女儿去城里化妆啦!晚上就吃喜酒。〃
随行的想是邻人吧?亲属吧?虽是雨地里,却仍乐孜孜的在春景里平添了一丝喜意。
口香送给了穿西装打红领结,土气盎然的小朋友,挥别那一再招请我晚上去呷一杯的阿妈,我复又走在稍小的雨中,边走边吃我在袋中已压成扁讲的饭团。边走边吃,真是益添香滋的吃食法。自小就渴望边走边吃饭的日子。人家可以捧着碗,这屋走到那屋吃;人家可以端着饭盒,三年丙班吃到三年丁班。我不行,因为妈妈不准,因为班长不可以和坏学生一样。其实,我多么羡慕!如今,我边走边吃我的饭团,和着天水,吃得滋香滋香!
雨洗我发,雨摇我裳。雨衣布的夹克不畏水,但牛仔裤的裤管却随着球鞋尽湿了!幼年时母亲即曾持鞭痛笞过,竹鞭重重地落在肥小的屁股上,理由是看着鞋故意去踩踏洼水!而今,反正鞋袜已湿,我快意地游走在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水洼中,踢一脚水,溅四处水,让泥褐色的洼水化为墨珠,贪婪地吻附在翠叶青草之上。踏水是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