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慕容诗集-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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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飞机飞到加德满都盆地上空时,也真给了我一种只有童话里才能有的那种国度的感觉。从特别白、特别厚的云层掩映下,一点点地向我们逐渐展路出来的丰饶的绿色高原,有那样干净美丽的颜色,房屋、树木、山峦都长得恰象我梦里曾经臆测过的模样。又好象一张年代稍有点久远,可是笔触仍然如新的透明水彩画。
在那个时候,我并没想到,有一件事情走在等待着我。在事情发生之前,我是一点也没能料到的。
到了加德满都,住进了〃香格里拉〃旅馆,稍事休息,喝了旅馆特别为我们准备的迎宾酒后,我们就开始参观活动了。第一站就是城郊东方的山上那座〃四眼神庙〃,那是世界上最大也是最古老的一座佛塔。同行的尼泊尔导游很热心地为我们讲解:塔是实心的,底下的圆座代表宇宙,而上面四方座上画的四面佛眼代表佛在观看注视着众生,然后,然后……。他的英文带有很重的土腔,听起来很费力,于是,我们就一个两个地慢慢溜开了。要溜要赶快,否则,只剩下你一个人时,就很不好意思而必需硬着头皮听下去了。
我溜到佛塔旁边一个卖手工艺品的小店里,刹时间目迷五色,把外面的佛塔、寺庙全都忘了。小小的店里,摆满了精致美丽的东西:镶着银丝套子的弯刀,缀满了彩色石头的胸饰,还有细笔画在画布上的佛画,还有拿起来叮噹作响的喇嘛教的法器,我简直迫不及待地想问:
〃怎么卖?多少钱?〃
不过,同行的爱亚比我早,已经拿起一个银镯子来问价钱了。她要店主翻译那镯子上刻着的文字是什么意思。看他们两个说得正热闹,我只好在旁边先挑一些东西出来,等他们说完话。
可是,他们两个大概碰到难题了,僵在那里半天,爱亚过来叫我,要我给地翻译一下,因为有一句话她怎么也听不懂。
面孔黝黑的尼泊尔店主指着手上拿着的那个银铜子说:
〃这是一句经文,我念给你听,它的意思是说:莲座上的佛。〃
他念出了那句经文:
〃哄玛呢巴地玛哄。〃
然后,我整个人就呆住了。
爱亚在旁边等着我的翻译,店主也在旁边等着我翻译,店里还有几个同行的朋友也在看着我,可是,我就是说不出话来。
我无法说话,因为我心里在刹时之间忽然觉得很空,又忽然觉得很满。
那样熟悉的一个句子,却在那样陌生的地方,从那样陌生的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多少年了!
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外婆还在的时候,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常常听到外婆念这句经文。常常是傍晚,有时候是早上,外婆跪在干干净净的床上,一遍又一遍地俯拜、叩首。长长的蒙古话的经文我听不懂,可是,这一句反覆地出现,却被我记住了。
而当时的我,甚至,过了这么多年的我,并不知道我已经把它记住了。在这一刹那之前,我是一点也不知道,我已经把这句经文记住了。
外婆只有我母亲一个女儿,我们这几个孩子是她心中仅有的珍宝。不管我们平常怎么淘气、怎么不听话、怎么伤她的心,在她每天晨昏必有的日课里,在她每天向佛祖祈求的时候,一定仍是一遍遍地在为我们祷告,为我们祈福的吧。
隔了这么多年,我仍然能清晰地记起外婆在床上跪拜,我在门外对着她看时的那些个安静而遥远的清晨或傍晚。我还能记得从院子里飘过来的桂花的香气,巷子里走过的三轮车的铃声,还有那个年轻的我,有点惭愧又有点感激的我,装着是不在意似地倚在门边,心里却深深地知道,知道外婆永远会原谅我、永远会爱我的。
一定是这样的吧。所以,隔了这么多年,要我走了这么多路,就只是为了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再向我证实一次她对我的爱吧。一定是这样的吧!
我竭力想把这些思绪暂时放下,竭力想恢复正常,好来应付眼前的局面。可是,我的声音还是出不来,然后,眼泪就成串地掉了下来。
人生遇合的奇妙远超过我所能想象的。在那一刹那,胸臆之间充塞着的,似乎不单只是一种孺慕之情而且,似乎还有一些委屈,一些悲凉的沧桑也随着热泪夺眶而出。
事情就是这样了。在一、两分钟后,我终于能够哽咽地把这句经文译了出来,也终于能用几句简单的话把我的失态向爱亚解释了一下。爱亚真正是能体贴我心的好友,她一直安静、忍耐地等在旁边,当时并没有急着要来安慰我,事后也没有再提过一句,却能让我感受到她的了解与关怀。
从那一刻以后,加德满都盆地的美丽风光对我就变得不再只是神秘遥远的香格里拉而已了。从那一刻以后,有些庄严而又亲切的东西将我系绊住了,我与那一块仙境似的土地之间竟然有了关连。
莲座上的佛啊!这一切,想必是你早已知道,并且早已安排好的吧?
失母
八岁还是九岁的那年,住在香港,有一回在最热闹的中环街上和姐姐走散了。
在努力地左奔右跑试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明白自己是回不去了,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人站在马路旁边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还向聚过来看热闹的路人哀求:
〃请你带我回家好吗?〃
后来还真是有好心的路人替我找来警察,高大的警察把我带回办公室再通知父亲来领我回去。见到父亲时大哭了一场,等到回到家里,又有点害怕母亲会责怪我,就踌躇着不敢向前了。母亲微笑着什么话也没说,倒是姐姐们在旁边一直问我,问我真的好意思一个人站在马路上哭给大家看?
而在今年五月三日的这一天,在台中一个专科学校的礼堂里,在千百人的面前,在初闻噩耗的那一刻,我也和多少年前一样,魂飞魄散,不得不失声痛哭起来。
只是因为一切来得实在太突然,我好象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忽然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原来的家。
在前一天下午和母亲道别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预兆,一切如常,母亲仍然是那个安静平稳在努力做着保健运动的母亲,我仍然是那个匆忙急躁有着一切理由要跑出门去的女儿,是一个星期六下午,一切如常。
我一面急着往外跑一面又回头高声向她说再见,我说我去台中领个奖章回来送她好不好?母亲正在护士扶持下做一个困难的动作,没有回答我,而我也并没有耐心地停下来等她回答。
我没有领到那个奖章。
清晨就赶到台中的丈夫,在颁奖会场入口签名的地方伸手拦住了我,把我牵到旁边,迟疑又迟疑之后,用他所能用的最和缓的语气向我宣告:
〃妈妈过去了。〃
而在那个时候我脸上竟然还带着微笑,还正在惊喜于他的出现,正在奇怪他为什么不让签名,不让我和我身旁的朋友打招呼。
要在思索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明白那五个字的意思,要在挣扎抗拒了之后才在热泪滂沱中接受了命运的宣判。
我站在生命的十字路口失声痛哭,忽然明白自己从此是个失母的人了,和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完全不一样的是我从此再也没有可以回头的路,再也没有可以重新获得的机会了。
五月终于过去了,此刻的母亲已经长眠在一处有着许多阳光的山坡上,山坡周围有野生的松树和台湾的相思,远处可以望到北海岸灰蓝色的海洋。父亲忽然回头问我:
〃妈妈这墓是朝北的吗?〃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北方,北方是那里?是那一个方向呢?
是妈妈用七十年的时间慢慢走过来的那个最初的地方吗?是妈妈在离开的时候并不知道从此就不能再回去的故乡吗?
母亲的故乡在蒙古昭乌达盟克什克腾旗,一个遥远的她的孩子们从来没有见过的地方,只听说春天来时草原上会开满了花朵,而夏日风过时草香直漫到天际。乡关路远,归梦难圆。而此刻,要经过生死的界限,要终于长眠在温热的南国岛屿上之后,我们的母亲才能重新再回到她的土地上去了罢。
而那是多远多远的一条路呢?
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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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就开始喜欢她了。
因为,她是这样在形容着我的家乡,她第一句话就说: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远那么远的云。你知道吗?那天有多远,云就一直跟着铺到多远。整片草原上天空几乎是圆的,一直垂到地平线上,而那地平线又好远好远。〃
C在旁边微笑打岔:
〃天似穹庐罩四野。〃
然后,她又说:
〃那些男孩子真好看,站在那里,挺拔得就象一棵树一样。〃
她很快地看了我一眼,再说:
〃我觉得你不太象蒙古人了。我看过的那些蒙古女孩眼睛都是细细长长的,脸总是红扑扑的,好可爱。〃
她说话的时候,整个面孔都亮了起来,眼神好家也都被那与草原有关的回忆点燃照亮了一样。
在我的心里也有一些什么被燃着了,同时还充满了对她的感激。虽然才是初次见面的朋友,但是,籍着她敏锐的心灵和眼睛,我好象也看到了我的故乡一样。
这几年来,也不是没有人对我提过同样的话题——他们去过我的家乡,他们想要告诉我旅程的一些经历。
可是,对我来说,那是一种很奇怪很痛苦的感觉,微笑端坐聆听一个不大相识的朋友说一段他认为很特别的或者很新鲜的趣事,而那件趣事发生在我遥远的梦魂里的家乡。
所以,我常常在一开始就央求他们换一个话题,而对方也常常是一脸诧异地注视着我:
〃可是,你不是蒙古人吗?我还以为你会爱听哩。〃
要向他们解释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困难,首先,我心中对他们有着一份强烈的妒意。为什么?同样是中国人,他们可以去到我的故乡而我却不能?他们应该知道我的渴望,为什么却还非要到我这回不去的人的面前来说话?我想,无论如何,我总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