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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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出门一看,那双可怜的鞋啊,原本至少还连着一厘米,这下鞋底子和鞋面子彻底分家了。
鞋主人当然不愿意,拾回来又奋力扎入人堆:“排队排队!先来的先补,先来的先补!……”差点拿鞋去敲我叔叔的脑袋。
有一个人更缺德。为了加个塞儿,悄悄把一双本该排在自己前面的鞋子偷走藏了起来。害得那个倒霉蛋到处叫苦连天地找鞋子,还趴在地上,往柜台底下使劲瞅。
一个女人的嗓子无比锋利尖刻,划得人耳膜疼:“师傅啊,我就只敲几个钉子嘛!就只敲几下,先给我弄吧!”
我叔听得心软,正打算放下手中塔木儿罕的破鞋伸出手去,谁知塔木儿哈用更快的速度把那女人的鞋子抢过来:“不就几个钉子嘛!我来给她敲,师傅你别停──”然后打开工具箱,找出榔头,往那儿一蹲,像模像样“吧吧吧”地抡榔头钉了起来。
另一边另一个毛头小伙一看,大受启发,立刻无师自通地摇起了我叔叔闲在一边的补鞋子机器,蛮专业地在自个儿鞋上打起补丁来,针脚还挺整齐。看样子补鞋匠人人都能当,这个生意往后可是不太好做了。
看吧,房子里那是一片混乱。有人笑,有人叫,还有小孩撕心裂肺地哭。急着上班的那一位干脆把鞋扔在我们这儿不穿了,趿拉着我们家给顾客提供的拖鞋匆匆走了。而另一位也趿着我家拖鞋的人则又把拖鞋给穿坏了,嚷嚷着再给补一下拖鞋。正补着的那双鞋子的主人更是如临大敌,一刻不敢松懈地保护着我叔,唯恐在即将大功告成的关键时刻又沦遭刚才那双——眼看只差半分钟就补好了,结果又硬挨半个小时才拿到手的——鞋子的命运。
更多的人在见缝插针,我叔叔刚放下锥子去拿剪刀的那会儿工夫,啪地把鞋子递过要你“抽空”钉个钉子。等他再放下剪刀去拿锥子时,又被要求再给钉一个钉子。于是我叔就晕头转向地给这个钉一下,再给那个敲一敲。弄来弄去连自己原先正修着的那一双该修哪儿了都给忘记了,最后干脆是放到哪儿了都不知道了(大概又被哪个好心人给藏起来了)。鞋主人简直快吐血了,一边求爷爷告奶奶满房子翻找,一边跑出去看车,再大喊一声:“再等一等,最后十分钟!”……
还有一位喋喋不休地同我叔理论,愤慨难平:“……刚才我给的钱是那双左边有洞,右边开线的,不是努尔曼钉掌子的那双。努尔曼把鞋子拿走了没给钱,你拿了我的钱,我的鞋子还是左边有洞,右边开线……”
旁边那位极不满意:“你别说话了,吵得人头疼──正在补我的,我马上要走呢!天要黑了……”
更多的人则铆足劲齐声大喊:“快点──快点──快点──”……
还有一个狡猾的母亲则趁乱打劫,装做奈何不了自己淘气的孩子似的,故意半阻半纵地让孩子进入柜台去取饼干。我眼光一瞟看见了,连忙松开手——之前正拽着一个要把鞋子往我叔头上敲的家伙——冲进柜台抱孩子。刚抱出孩子,顺便看到那只被扔进柜台、撂在饼干架子上的、被找得叫苦连天的破鞋……
我妈常说,这生意还是别做了,钱没赚几个,又臭又脏,又吵又闹,何苦来着?我叔说那么机器怎么办?买都买回来了,放在那儿干啥?我妈说:“给娟儿留着呗!有朝一日……”
其实我真的很乐意接受和保留这么一件礼物,将来有自己的家了,一定会把它显眼地放在我的房子正中央。让我时时想起曾经的生活──那时我们有那么多的梦想。我们整天在一起没完没了地憧憬着,描述着。外婆想回家乡,想吃对面街上的肥肠粉。叔叔也想回老家,过熟悉而踏实的日子。我想有漂亮的衣服,想去遥远的地方看看。我妈心更野,想骑自行车周游全国,想在城市里买房子,想把房子像画报上那样装修,想老了以后养花养狗逛街,还想住每年都能去海滨疗养一次的那种敬老院……好半天才畅想完毕,满意地舒口气,扭过脸对正为补鞋子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楚的叔叔说:“好好努力吧!为了这个目标……”
补鞋子的确赚不了多大的钱,更何况是我叔叔这样的笨蛋在补。但那毕竟是在做有希望的事呀。我喜欢并依赖这样的生活,有希望的,能够总是发现乐趣的生活,在我自己的家里的生活──我想我永远不会失去这种希望和乐趣了。我妈说了嘛!补鞋子那一套家什谁也不给,就给娟儿留着。
牛在冬天
我端着满满一纸箱子垃圾,向马路尽头的垃圾堆走去。半路上,路过的一头牛看了我一眼,然后立刻两眼发光──当时我还以为是错觉,也没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走。那牛则从栏杆那边绕过来,寸步不离跟着我,而且愈发加快了速度,想超过我。真是奇怪。远远地,马路南边又有两头牛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也争先恐后跑来了。我扭头往东边看,不知什么时候又跟上了五六头。真有些急了,不禁加快了步子,后来干脆小跑了起来。后面的牛越跟越多,也不知从哪儿突然就冒出来的,好像半个库尔图的牛都从各个旮旯角落集中过来了,浩浩荡荡,追着我狂奔。我魂都骇飞了,回头瞟一眼,一大片又尖又硬的牛角,乱纷纷的牛蹄子。我大喊:“这是怎么了!咋回事?”马路上人虽然不多,三三两两的也不少,都隔了篱笆冲我哈哈大笑。我也来不及去恨他们了,魂飞胆裂,还没冲到垃圾堆就“啪”地把垃圾扔了,箱子也不要了。人也不停住,直直地冲向垃圾堆,冲上垃圾堆,冲过垃圾堆,头也不回向对面的雪野跑去。远远地又听到有人在大笑。我气喘吁吁回头一看,奇怪,追兵一个也没了,比突然跟上我时还要突然。再一看,它们此时正扎扎实实围在垃圾堆边起内讧。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你拱我刨,撕抢追抵,好不热闹。这时有一头牛左右突围,杀开一条血路冲将出来,嘴里牢牢衔着它的战利品──我恍然大悟,那是我用来装垃圾的纸箱子。
我就那样站在茫茫雪原上,远远看着百牛奔腾,追逐前面的那头心犹不甘的牛英雄──就跟追我时一个架势。
经常被这种情景打动的还有我外婆。她刚从南方来,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每每唏嘘不已,一有【“文”】时间就【“人”】在柜台【“书”】里清腾东【“屋”】西,腾出不少空纸箱,跑去喂牛。没办法,她信佛,很有好生之德。这下好了,整条马路两边的门面房前,就我家门口聚集的牛最多,整整齐齐一直排到三岔路口,脑袋齐刷刷冲我家大门望着,门一开便闻风而动。我家哪里有那么多纸箱子喂它们啊?
牛在冬天实在可怜,一个夏天来狠积狠攒的大块肥膘,不到两个月便消得屁股尖尖,一身骨架子。只好咬紧牙关,熬到下一个夏天再报复一般地猛吃几个月。如此一张一弛,反差剧烈,弄得牛可能想不通世界到底咋回事,既然会有暖和碧绿的夏天,为什么又会有积雪覆盖、寸草不生的冬天呢?因此我们这里的牛都非常神经质,非常吓人。
有一次我一推开门就迎面撞上一头牛,被死死堵在门口,出不了门。它的脑袋伸进门框,牛角直直硬硬地戳着,牛眼一动不动盯着你──我上门讨债也这样看过人。于是我也不动,静静望着它。两下较劲,很快败下阵来。我不是它的对手,我目光的神威只能维持一到两分钟,久了便虚了,不由自主换了苦苦哀求的神情:“你咋还不走?求你走吧?”──它仍牛眼炯炯,意味深长。若是个人,我一把推他个转身就出去了。可它是牛,几百公斤的东西,况且还有角……
我妈才可笑──也可能在逗我们开心吧。她学电影里的,一个劲儿说:“喂,你后面是什么?快看,看你的后面……”──它要是能上当就是天下最聪明的牛了。
反正死活不走,于是我们的门也没法关上,房间里白气腾腾,越来越冷。
至于后来怎么解决的?还是纸箱子的功劳。
我妈便一个劲儿地埋怨外婆,说都是她把附近这一带的牛全惯坏了,我家简直成了牛的慈善机构。
后来我妈又埋怨本地的哈萨克老乡不好好喂牛,都太懒了。此言一出,引致众愤。她缄默。但还是没办法相信那些路上整天到处转悠的牛全是喂过的。我们不止一次看到它们在冰天雪地中不安地四处拱嗅,啃木头桩子,并啃吃自己粪便──真是饿疯了。我外婆叹口气,又去翻天翻地找纸箱子。
有时候,得了只空箱子,附近却一时不见牛踪,她老人家便冒着零下二三十度的大冷天,满村找牛。找到了扔过去就赶紧往家跑。自己冻坏了不说,还让牛们为此起内讧,打群架。我妈说:“就把箱子撂在门口,让它自己来吃嘛。”我外婆一想也是。可到了下一次,还是忍不住跑出去,大老远的亲自送到牛嘴边。亲眼看着被施予者接受自己心意是不是很快乐?冬天太冷,除了这个,她很少有出门的借口。外婆多么寂寞。
我们家乡的黄牯牛啊水牛啊都是用来犁地的,她从来没有见过新疆的牛干过活,甚至连牛车都很少见一辆。可是,她可能认定新疆的牛一定是因为好吃懒做才落得如此下场──三九寒天还流落街上没人管,自己四处找吃的。到处是冰雪,皑皑到天边,哪有吃的!而牛一个劲地长流透明的涎液,她则认为是它们感冒了,类似于人流清鼻涕。她都不知道牛皮有多厚,迟暮的老人,总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观察我外婆、我妈两人与牛之间的……暂且称之为是“交往”吧。我知道她们对万物始终保持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却不能明白这亲近从何而来。为什么我就没有那样的亲近感呢?是不是每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后,才会顺着最初一路走来的痕迹,再原路走回去?衰老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是一种什么样的冬天?我每天看着我妈进进出出都在与身边的牛自然地打着招呼,别人可能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