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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我的阿勒泰-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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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岁的我常常躲在柜台后惊奇地观察他们──他们用手指甲盖生生抠开酒瓶盖而不用启子;他们一边神侃一边神饮,根本用不着互相劝酒;他们一见熟人路过,群起而攻之,不逼着人家掏一瓶酒钱绝不放人走;他们向我讨一截棉线用来分割一颗剥好的茶叶蛋(我家还兼售下酒小菜),无论醉得多么厉害也能分得极均匀;他们喝了酒就唱歌,唱到一定火候就开始打架,打完了就抱在一起哭,互相道歉。然后继续唱,喝多了继续打……

没完没了没原因地例数酒鬼们的事迹,实在没什么意义。我自己也不清楚这些人有什么在吸引着我。我并不会喝酒,喝也只会像喝一切液体那样往肚子里硬灌。酒不能带给我任何可以称之为“乐趣”的东西,对我来说,最好的酒和最差的酒都没什么区别,都辣得要死,直呛鼻子。一杯下肚,就只能嘴呼吸了,而且舌头又麻又胀,平搁在嘴里,由下巴托着,好像舌头是别人的一样令人难受。

我妈会喝,并且深谙个中趣味。平时吃饭,若炒了什么好菜,就会自斟自酌来一杯,兴致上来时更是高谈阔论这酒那酒的区别、特色、优劣……我们全家人在旁边悄悄听着,一句话也插不上。后来我的男朋友忍不住端起碗挡着嘴,悄悄对我说:“你妈真是酒囊饭袋……”

我一直想象一种感觉:“醉”。好多人说话写文章不负责,动不动就“醉了”,特别轻易。听首歌也“醉”,甜言蜜语也“醉”,良辰美景也“醉”,甚至被美女看一眼也“醉”得不行了。以我看,真正懂得“醉”为何物的人首先应该懂得喝酒才对。否则,就只能像我这号人一样,在种种美好的事物前,充其量只能说“被感动了”而已。

真的,我曾见过那么多的真正的“醉”了的人,步履蹒跚,跌跌撞撞。让人不由得努力想象那时他们的世界正在经历怎样的颠覆:一切都在剧烈晃动,万物狂欢……而他反应迟钝,他意识中的所有的“尖锐”和“敏感”啊,一定已经离开了他并远远超越了他,进入到了天堂般的所在。那个天堂里的一切他显然全感觉到了——他突然跌倒在地,迟钝地摸索起身,嘴里嘟囔着遥远的事情,抬起头来,瞳孔深处一片辉煌。

“醉”是一种多么不可思议的感觉!好像水浮起了油,酒一下肚,就把平日里藏在心里的秘密全浮了出来。交杯换盏中,轻飘而恳切的──至少在那样的奇妙一刻的确是恳切的──各种表达,以语言、以肢体、以随手拈来的各种方式,轻松惬意地来回传递。那些人,平日里或衣冠整齐、温和有礼;或性情涩僻、阴郁滞闷;或内向羞赧、腼腆小心……现在统统成了一个模样——激动、兴奋、期待、信心倍增。好像这才应该是人的本来性情——人最开始时,正是以这样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进行创造的。可是在后来的命运中,人又经历了复杂的想法,这才换上了各种面孔和心态,用来保护自己或攻击别人。而现在呢,酒把千百年来人类辛苦收集、整理、分类储存在大脑中的信息统统打乱,用一个大棒子在这口大锅里拼命搅动着满锅杂碎,锅底下还在一个劲儿添柴加火。于是满锅沸腾,最最活跃刺激的感觉喷薄而出,一举支配了大脑……嘿嘿,我不会喝酒,也只能凭想象把“醉”的奇妙感觉想象到这份上,不能往前一步了。

因此,无论我干什么,都不曾“醉”过,不曾真正地、彻底地投入过。真让人沮丧──课堂上不能好好听课;考试不能集中注意力;与人交谈时总是心不再焉;睡觉辗转难眠;梦境乱七八糟,没条没理没根没据;走路撞电线杆,往水渠里栽;谈恋爱恍恍惚惚,三心二意,半途而废……与其说李娟任何时候都是稀里糊涂的,不如说她任何时候都保持着高度清醒,不愿意全心投入各种各样的热烈和饥渴之中。

我真羡慕那些人。他们怎么做到的?

再回头来说那些酒鬼。总之,一旦和酒完成了沟通,其他的就什么也不在乎了,家庭、爱情、名誉、金钱、健康、自尊……这才是真正的酒鬼,被酒释放了灵魂,又被酒瓶所禁锢。他们耍酒疯,打群架,蛮不讲理、强辞夺理;他们赖酒账时死皮赖脸,低声下气;他们欠了账誓死不还,激昂陈辞,悲愤交加;他们骗老婆的钱,骗父母的钱,骗朋友的钱,骗到手统统往我家柜台里送;他们露宿街头、桥头堡、干沟,在雪地上瑟瑟发抖,耳朵、手指纷纷冻掉;他们倾家荡产、孤家寡人、形容枯槁;他们抵压了名誉又抵压外套,抵压了人格再抵压手表,百折不挠地欠债赊酒,以身殉酒,至死不渝……

真有些庆幸——这世上的一切并不是什么都能够令我知道、使我理解的。否则我也就不用如此辛辛苦苦七大篇八大页地啰唆了。不晓得看破世事会是怎样一种无趣的心态?

再接着说我们这里的酒鬼,哎,实在让人大开眼界。估计在库尔图这个偏远闭塞的小村子里,稍微有点想法、愿意干出点成就的人都出去干大事了,剩下来的一些人可能悲哀地觉察到点什么,于是就……──但是,说他们为此而“借酒消愁”,显然是不合适的。他们一个个分明总是兴高采烈、得意非凡的。倒是我,一天到晚阴着脸,刷地一把抽走他们递上来的钱,“砰”地把酒瓶往柜台上一顿,再咬牙切齿、天女散花地找零钱──我能想象到,这一夜又不得安宁了。

他们找我讨了杯子,往柜台上一字排开,均匀地分酒,轻松愉快地拉开了今夜的序幕。最开始时,大家相当自觉,一个个靠在柜台上浅斟慢啜,礼貌地压低声音交谈着。谈至兴处,轰然大笑,把来前买酱油的小姑娘吓了一大跳。他们便赶紧道歉,说着肚子不胀(不要生气)的之类的话(——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快了)。然后一阵沉默,满眼忍着笑意。好容易等小姑娘走了(因为我事先打过招呼,喝酒可以,但不能妨碍我做生意,否则请别处去),终于欢乐地爆发出笑声,杯中酒一干而尽。等再斟满时,个个说话声量大了一些,声调尖了八度(我暗道“完了”),瓶中酒位线开始加速度下降。开第二瓶时显然有些无所顾忌了,话语中个别字句开始结巴,目光大胆无畏、咄咄逼人。开第三瓶时,商店里来买东西的顾客开始被统统轰走。我开始发脾气。他们开始不讲道理。我开始拒绝卖第四瓶酒。他们开始擂柜台、诅咒发誓这一瓶完了便走人。本来叫我“妹妹”的,开始叫起了“嫂子”。我开始屈服,他们拿上酒后发出胜利的欢呼,一个个开始往柜台上坐,个别的干脆盘腿坐了上去,还有人开始回家拿冬不拉(双弦琴)。我开始害怕。

“噢!我的母亲!噢,我的母亲!!”

──今夜的第一场高潮就是他们开始跳起舞来。高高地站在柜台上,一个一个两三米高,令人不敢仰视。下面的人则是打着拍子唱歌,好朋友则拥抱在一起痛哭,不停地相互道歉。还有两个开始去打架,其他人嘱咐他俩快去快回,外面太冷,正在下雪。还有一位则腻在我跟前没完没了地教我拼念他的名字,”达──达──达吾──热──克,不是刀……热……克……”

我坚决不卖第五瓶,他们威胁说如果不给的话前几瓶酒的钱也统统不给。但我不怕。他们只好软下来,又开始“姐姐──姐姐──”地叫,我说叫“妈妈”也不行,他们就开始叫”妈妈”。我还能怎样?赌咒推出第五瓶。

这时门猛地推开,另外一拨酒气冲天的酒鬼从另外一家商店转战过来,两路人马大会合,外面打架的两个人也和好回来了。房间里塞得满满当当,大家彼此间互相握手,哪怕只是半天没见面仍¨wén rén shū wū¨亲热地寒喧个没完。不到三分钟,我被迫取出第六瓶。但还不等这些人握手握遍,又有人来讨第七瓶。胳膊长的一位趴在柜台上自个儿伸手从货架上取了。这场面不是我一个人可以招架的。我紧张得直吞口水,咬牙硬撑着苦苦应付,一面直往窗外瞟,盼望路过一个熟人,好进来帮忙解个围。夜已很深了。

等第八瓶、第九瓶下肚,一半的人开始去吐。我声色俱厉,则有人——他恍若未闻。我说我要关门了,要休息了。他非常体谅地说:“那快去睡吧,你睡你的,别管他们。”

“可我要关门了!你们回家喝!”

“关门?”他突然非常气愤:“关门干啥?你是怎么做生意的?你还做不做生意了?”

“做生意也要在白天做!你看现在都几点了!”

“没事没事!”他把手握的杯中酒一饮而尽:“再一瓶给哈!”

这时,大合唱开始了。震耳欲聋。屋顶都快被掀开了,墙壁被震得直掉墙皮。我气得简直也想拧开一瓶子酒咕嘟咕嘟灌下去,也给他们耍耍酒疯。

突然,门大开,寒气猛地涌进来,屋里腾起了一米多高的雾气。我暗道不好……只见第三拨人马浩浩荡荡,鱼贯而入……我简直想夺门而出,不要这个店了……

到后来,还是多亏了这最后一路英雄──房子里实在盛不下这么多人,挤都挤不动了。于是所有的人只好遗憾地被迫转移阵地,直奔吐尔逊罕的饭馆而去。临走前,其中一个还死不甘心地冲我嚷嚷个没完。因为他使尽种种手段都不能让我交出第十三瓶酒。他被伙伴们生拉硬拽,最后一个才出门。出门前还恨恨地撂下话来:“哼!你等着……这是在我的地盘上……工商局的人都是我哥哥……”

“都是你爸爸我也不怕!”我跺脚。

我赶紧收拾房子,迅速关门熄灯。果然,睡下还没两分钟,那伙人又打道回府,把门拍得劈里啪啦震天响。吐尔逊罕真聪明啊,不晓得怎么打发人的。明天一定登门请教。

他们大概砸了半个钟头的门,合页都快被扯掉了。可能因为外面实在太冷,最终还是叫骂着离去。凌晨四点左右又返回一次,砸窗户踹门,吵得人发疯,几乎整整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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