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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我的阿勒泰-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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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看!”我接过那张钱在我妈面前晃了晃,然后往这小孩衣兜里满满地塞了糖和瓜子。他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妈说:“不过两毛钱,看把你高兴的!”我高兴的可不是这个,努尔楠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他总是穿着褛褴宽大的衣服,长长的袖子上打满了补丁,一直垂下来盖住指尖;肩缝上脱了线;鞋子被大拇指各顶出一个洞来。但他并不为此感到些许的难为情。他回过头来,像戏剧里甩水袖一样把小手从肥大的袖子里抖出来,扒在柜台上,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神情专注而坦白。山里不会有因衣着不整而局促不安的小孩,因为所有的小孩都是那副样子。甚至我也是将开襟毛衣套在西服外套外面的,里三层外三层套了一大堆裤子,还光脚趿了妈妈的那双大两号的凉鞋,整天“呱嗒”而来“呱嗒”而去。

小努尔楠小胳膊小腿儿,小而整齐的模样像很多动物小时候那样可爱,比如小鸡,小羊羔,小猪小狗小兔子等。可如果这样的小人儿再领一个又小了一号的小人儿站在一起,那情景更令人稀罕了。那个小人儿可能是个弟弟,小得连名字都问不出来,不过可以摇摇晃晃走路了。努尔楠牵着他从草场尽头远远走来,得好半天工夫才能磨蹭到河边浅水段处。然后大的弯腰抱起小的——当然只能勉强使小家伙双脚离开地面而已。他紧揽着弟弟的腰,努力向后弓着腰,仰着脸,打着踉跄走。弟弟被他架在胳膊下似乎相当不舒服,缩着脖子,小肩膀被梗得高高耸起,衣服也撩得老高,小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双腿直直垂着,比上吊还难受。看到这情景,真想让人冲过去,跳进河里,一把捞起两个小不点统统撂上岸。

弟弟,倒是没见他说过话。努尔楠大珠小珠落玉盘地阐述他的意思时,弟弟就极其严肃地望着他,还微皱眉头。假如努尔楠站在他左边,他眼珠子就往左边瞅;努尔楠站在右边,就往右边瞅;假如努尔楠站得太高了,他就努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反正脑袋是绝对不会摇来晃去地乱动的。整个人儿看起来端正极了。

我问努尔楠家在什么地方。他向山谷尽头指了指,为了表示极远,还是踮起脚尖指的。然后又叮叮咚咚独自说出一大通来。我拼命猜想这其中有没有一句是欢迎我去他家作客。

今年沙依横布拉克这一带毡房十分分散,一个绝不会在另一个的视野之中,我真想知道像小努尔楠这样的孩子究竟怎样在各自偏远寂寞的童年中成长并快乐着的。他的父母总是会很忙,夏天得晾制一年的干奶酪、剪羊毛、压毡子、打草;他的弟弟不说话,他没有同龄的伙伴;他不知道转场之路以外的世界;他的父母不会给他什么钱,而他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他没有小汽车、卡通玩具和专门用来“开发智力”的模板图片;他甚至不懂些许的汉话——无论他多么认真专注地表达,也只能让我理解这表达的“认真专注”,就像他满心明朗的世界,除了令我感觉到其明朗之外,一无所知。我天天看到努尔楠远远地穿过山谷向我们这一片帐篷走来,不停地对这个说什么,对那个说什么。仰着脸,双手摊得很开,比划着,有时还转身在原地绕个大圈,表示他描述的东西足足有那么大。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突然想听听,他弟弟又会说些什么。

赶牛

我听到房子后面的塑料棚布在哗啦啦地响,帐篷震动起来。不好!我顺手操起一个家伙就去赶牛。绕到帐篷后面一看,好家伙,整整齐齐一大排。乘凉的乘凉,蹭痒痒的蹭痒痒,一个比一个自在。还有两位正在墙根那儿使劲拱土,土给刨得松松的,埋着的柱子根都给刨出来了。我气坏了,直冲过去,看到谁就打谁。众牛哄散逃命,紧张之中乱了套。正在咬铁丝的那位情急之下居然钻进了铁丝和帐篷棚布之间的空隙里,还想从那里突围,却被紧紧卡住,进退不得。只好拼命左右扯扭挣脱。眼看“嘶啦!”一声,棚布被牛角挂烂了一尺多长。我急了,拽住它的尾巴就拔,它却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面钻──根本钻不过去嘛!除非把我们的帐篷整个拖走。我只好又转过去,往相反的方向敲它的脑袋,它猛地往后一退,这才挣脱出去。可是这么一折腾,牛角一挂一扯一拉,“吧!”铁丝断了,整面棚布被全部撕开,货架和商品的背影赫然曝了光。我又惊又怒,顺手提起把铁锨就追。那牛真的给吓坏了,一路长嘶、狂奔。我把它从房子后面追到房子前面,又把它从房前面追到房子后面,整整追了两圈。直到第三圈,这个笨蛋才聪明起来,悟出和我这样绕着房子兜圈子毫无意义。便斜出一条生路,直奔它的朋友们而去。我也只好罢手,啪地把铁锨插在草地上,气呼呼地坐在那里等我妈回来给她汇报情况。

我妈很快从山上下来,笑吟吟倾听我满腔血泪的控诉,也不开腔。末了笑得前仰后合:“早在半山腰我就看见了,真够笨的──把牛绕着房子追了两圈才赶跑……”

直到现在她还时不时提起这事,好像真有那么可笑一样。

在沙依横布拉克,这种事情几乎天天都有。真不知我们家帐篷后面有啥好玩的,牛们每次聚会都选在那里。后来我妈把柴禾堆中那些最稀奇古怪,枝枝条条刺拉得最夸张最不像话的柴禾棒子统统挑出来,篱笆一样围在后面。还以为这样一拦,牛就走不到跟前了,也许能护住帐篷。结果恰恰相反,这一做法无非给牛们提供了更大的方便,把更多的牛吸引过来──那些木头正好用来蹭痒痒。而且牛一多,一挤一搡,房子破得更快,帐篷后面补了又补的棚布更是被那些枝枝条条戳得千疮百孔。

“又是你们!”──我妈从天而降,手持大棒,怒目喷火:“又是你们几个──”你看,她把它们的模样儿记住了──全是些尕尕的半大牛娃子。看见我妈,一起拔腿就跑,一模一样的七八头,跑在一起极为壮观,其尾巴还统统笔直地竖起,一片旗杆似的。我妈追了一趟子,实在忍不住了,就笑了起来,回头冲我大喊:“你看它们的尾巴!”然后斗志全消,提着棒子捂着笑痛的肚子回家去了。

我外婆眼花耳背,搞不清楚房后的动静,只负责屋前。只要有牛在屋前拉屎,就举着拐棍去打。我妈很不以为然,认为牛粪又不是什么脏臭的东西,我们以前还拾过干牛粪用来烧火呢。后来时间久了,发现那些牛简直是故意的──它们走到哪儿都好好的,都不拉屎,全都留到经过我们家门口时才解决,这不明摆着欺侮人吗?该赶。于是这差事就留给天天闲着没事干的外婆了,也好让她老人家经常活动活动。结果,外婆人老迟钝,拖着拐棍颤悠悠追了半天,再颤悠悠回来时,牛已经比她先到,早就在那里等了半天了。然后又当着她的面,再拉一堆。

更气人的是晚上。外面窸窸窣窣,牛影憧憧,拱着衣服架子舔着塑料棚布(那个角落堆过几百公斤粗盐,它们可能在舔盐)。塑料布可不像帆布或木板,稍微一动,便哗啦哗啦响得厉害。再加上牛朋友“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折腾得人一夜不得安宁。真是的,也不知是谁家的牛,晚上居然不管(后来才知道只有小牛才圈养的),夜夜来我们家帐篷门口的干燥地面上露宿过夜。我的床板恰好搭在帐篷前侧,估计我的脸和它的脸相距不到一尺,只是中间薄薄地隔了一层塑料布而已。我妈出主意让我准备根棍儿,再吵就使劲捅它!于是我就一夜一夜地捅,弄得第二天早晨两眼红肿,哈欠连天。而他们倒好,早早地溜了,只留下几摊牛粪作纪念。还有一次的纪念则是被连根撞出的晾衣服的木头桩子。

就这样,全家人一起赶,白天赶,晚上赶,越赶越纠缠不清。沙依横布拉克的日子好像全是在赶牛中度过的,倒也不是很乏味。我妈到现在还在经常嘀咕:“……娟真够笨的……绕房子追了两圈……那一天……”

在河边

有人跑去告诉我妈:“你的巴郎(孩子)掉到河里了。”我妈不信。跑到河边一看,果然,我正在水里挣扎。

这一次我实在是不想解释是为什么。水淋淋往房子跑去,一路上谁见了都在笑,还有几个小伙子在起哄,一个小孩一直跟我跑。

我妈下巴都快笑掉了。一面帮我手忙脚乱地换衣服,一面自以为幽默地开着玩笑:“”唉哟我的儿啊,河里鱼再多你也不能这样干呀!”

好像她从来没有掉到河里一样。完全忘记了那一次──那天我们眼看着她踏上那个小独木桥,扭头冲我们大喊:“快看我踢正步!”接下来,还没弄清怎么回事──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总之当时的情形快得根本说不清楚,只能描述如下:一,二,三──扑嗵!哗啦啦!……

她从水里满脸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仍然没反应过来,从头到脚,毛衣毛裤都湿得透透的。直到现在,一想起那事还大不服气:“一点儿准备的时间都没有,就那样一下子掉了下去,岂有此理──就那样就掉了下去!”

这一带好像就我们母女俩三天两头搞这种名堂,简直没道理。我们在河边生活,和水打的交道未免太彻底了。

牧业逐水草而居,我们这些跟着牧业做小生意的也大都选在夏牧场上的大路口驻扎,而且一般都是在有河流经过的平坦之处。在库委,河就在身边,出了门一脚就跨进水了。哗哗啦啦的水声日日夜夜响在枕边、脚边。清晨起来,解开系在门上的绳子,木门一歪,“吱呀”而开,河水那溢满森林和沼泽的气息,便寒冷清爽地迎面扑来。

在沙依横布拉克的时候,我们去晚了几天,河边的干燥地方全被占满了,我们只好退到稍远一点的沼泽地里栽桩子扯棚布搭了个小帐篷栖身。每天去提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湿黏黏的草皮来回,要走错一步就麻烦大了,家里等水烧饭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赶去营救。

巴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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