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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我的阿勒泰-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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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那就,再见吧。”

“好好好,再见再见!”──这次居然听懂了。

我看到他满脸阳光灿烂地转身离去时,似乎也大松了一口气。

只有我妈才能准确无误地和这个人完成各种交流。倒不是我妈的哈语水平有多好,只不过是她更擅于想象而已。而叶肯别克则更习惯去误打误撞。误打误撞倒也罢了,偏还要陪上满脸诚恳的、“我能理解”似的表情。

在深山牧场上,有那么一些安静的清晨时光,那么的寒冷。进山收羊皮子的维族老乡总是围着我家沼泽边的炉灶烤火取暖。我外婆在炉边做早饭,他们一边烤火,一边你一句我一句地恭维我外婆高寿、身体好,能干活……云云。而我外婆一直到最后都以为他们在向自己讨米汤喝。更有意思的是,我外婆偶尔开口说一句话,所有人立刻一致叫好,纷纷表示赞同,还鼓起掌来──哪怕她在说:“稀饭怎么还不开?”

我和我妈缩在帐篷里悄悄地听,笑得肚子痛。

当然,总是有些东西,即使表达不畅,仍然易于理解的。比如友谊,比如爱情。小孩努尔楠只要静静地瞅你一会儿,你就不由自主会抓把糖给他;而小伙子们若老是赖在帐篷里不走,你则一定要发发脾气,尽情骂人就是,否则就会糊里糊涂有了一大堆男朋友。

——说到这个,倒让人想起来,其实也并不是与叶肯别克的交流每次都是失败的。至少有那么一两次还沟通成功了。

有一次我们在山谷口的草地上相遇,他问我:“你妈妈走了吗?”

我说是的。又说:“一个人真没有意思啊。”

他马上来精神了:“那明天和我钓鱼去吧!”

我说:“好啊。”鬼才去。

他满眼放光:“我们进那边那座山里去!”

“好啊!”想什么呢,把你美的。

“去摘那个草莓好不好?”

“行啊。”呸。

“草莓可好吃了!”

“真的?”

“可多了,你都不知道有多少!……”

“……”

“……从山上往下看。一个也没有;但是从下往上看,红红的一片。全藏在叶子下面呢!……”

我望着他。草场向四面八方展开。那一刻居然有些迟疑了。想起我妈有一次从山里回来时也给我捎回来过一大把草莓,并且也是那么说的——摘草莓时要从山下往上看……草莓红红的,真的很好吃。

至今一想到草莓,还会想到那片美丽的草地上的美丽谈话。不知道是草莓使那一刻的时光变得如此透明美好,还是那些话语渲染了一颗草莓。

真的,我还从没像那一刻那样殷切渴望过交流。

马桩子

讲一些马桩子的事情。

我们才搬到深山夏牧场沙依横布拉克时,生意极惨淡。那一年,四年一度的阿肯弹唱会设在了库委沟那边,人就全都往那边跑了。于是我们这片夏牧场上的毡房少了两百多个,原先珍珠一般撒遍山野,如今空寂得让人看了心寒。

一起做生意的伙伴一家一家地搬走了,不久后,这片草甸上只剩下了我们家和另外两三个帐篷。寂寞地面对着更寂寞的山谷。

我们实在没有能力搬家,我们雇不起车。没办法,生意太惨淡了,我们连搬家的钱还没赚出来呢。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走。那一段时间总是下雨,总是刮风,我们洗完后搭在柴禾堆上的衣服总是会被吹到沼泽里去。我们这个家很简单,因为我们总是想着离开,生活中的一切都是临时的,什么都在将就、凑合。

当最后一位关系密切的老乡也开始装车时,我们的衣服又一次被风吹走并弄脏了。我妈气极,拿着斧头在柴禾堆里噼哩啪啦砍了一阵,整出两根碗口粗,两米长的木头来,然后在沼泽上立了两根桩子,之间牵上铁丝,做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晾衣服架子。

她一边做这些,一边冲着正为搬家而忙得不亦乐乎的那群人大喊:“你们走吧──走吧!我要在沙依横布拉克扎根了!”又“砰”地把木头栽入挖好的大坑,大喊:“展开崭新的人生!”再砸一下,再喊:“生根发芽!”很豪迈很悲壮的样子。

他们在车上冲我们新晾衣架欢呼,祝我们生意兴隆,祝我外婆万岁。

结果──不知是心诚还是怎么回事,架子一立起来,生意马上好得不得了了。

细察究竟,居然是晾衣架的功劳──不过现在不能称之为晾衣架了,因为当地方圆百里的老乡都拿它当马桩子拴马呢。

以前吧,他们骑着马来到这儿,绕着这片帐篷区走半天,终于在河那边找着桩子系了马,然后顺便在河那边买东西。等慢慢转到我们这边来时,要买的东西都差不多置齐了,顶多探头进来瞅一下便走了。

而现在他们来了,径直在我家门口系上马就走进房子。照着家人开出的清单三下五除二买齐了东西,打好包寄放到我们这儿后,再到另外的地方慢慢转。临走牵马时再顺便进来看一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忘买的或临时想到要买的东西。

再加上这一片的生意人走得没几家了,也没了竞争,所以嘛──

我妈一高兴,跑出去一口气又在门口立了一大堆桩子。虽然在当地人看来,门口下马是不吉利的,好在我们汉族没这个礼俗,不在乎。

我们弯腰出帐篷,门口一大片马,连柴禾堆上也系的是,简直让人没办法走过去。

我们跟着转场牧民来到巴拉尔茨。这回不用搭帐篷了,我们在一个村里租了间正儿八经的土坯房子。虽然又黑又破,虽然地上有扫不完的土。

这里的生意倒是不错,因此从没动过栽马桩子的念头。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去栽,我们整天都得忙着在柜台里收钱。

还好马缰绳一般都挺长,进商店的人不用拴马,牵着绳子直直进店,马就在外面等。绳子呢,随手搭在铺着长短不齐的板皮子的柜台上,反正马在外面,又看不到栓没栓它。碰到缰绳短得够不着柜台的,他就把头从门口探进来打个唿哨,我妈一推我:“去!”我就乖乖跑出去,接过绳子,站在外面替他牵马。他则不紧不忙进房子慢慢和我妈喧话。

说不定我把马骑走,绕着村子兜几圈回来,他还在慢条斯理地选购东西。

有时候牵的会是一峰骆驼。我拉一下绳子它点一下头,跪下去;我又拉一下,它再点一下头,站起来了。我拉个不停,它开始不耐烦了,左右摇晃着头,磨着牙,突然大步向我走来。我吓得丢下缰绳就跑。

在巴拉尔茨,我就是一根马桩子。

库尔图的马桩子在镇上唯一一条马路的尽头,下临河边的一大片墨绿的草场。一、二、三、四、五、六,一共六根。这是真正的马桩子,粗壮、高大,衬着对面矮山上分布的一座座东倒西歪的泥土屋子,有很古老,很乡村的感觉。周围没有树,视野开阔。只有他们疏疏密密,高低参差地立在天地间,稳然、怆然。

平时那儿很冷清,偶尔系一匹马,很有“古道西风”之感。不过牧业上下山经过时的季节就大不一样了,那儿挤的全是马,五色斑斓一大片。加上木漆马鞍、彩色毛毯,以及披在马背上,垂在马腹上的饰带──好一片图案与色彩的海洋。库尔图别的哪个地方也没这么热闹。

我挑水经过那里,抬头望着眼前的桩子,从第一根数到最后一根,再从最后一根数回来。数一根走一步,咬着牙数的。那几根桩子似乎一根一根栽在心里。那个数字和桶中水一起,从桩子上压下去,一下一下地,似乎要把桩子完全砸到没顶。

雪化完后,一个年轻人坐在高高的桩子上拉风琴。他坐得那么高,身后全是蓝天。我曾在一次婚礼的晚宴上见过他,他那时没拉手风琴,只是在宴席中静静地坐着。就像在那高高的马桩子上坐着时一样的。后来我向马桩子走了过去,他就拉了起来,琴声从马桩子间一根一根绕过来,来到我面前。

小孩努尔楠

小孩努尔楠的声音属于那种音量不大,穿透力却特强的类型。娇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镜子上挥撒着一把又一把的宝石——海蓝、碧玺、石榴石、水晶、玛瑙、猫眼、紫金石、霜桃红、缅玉……叮叮当当,晶莹悦目,闪烁交荟……等你缓过神来,俯首去拾捡的时候,另一把又五光十色地撒了下来,真正的应接不暇。而对我来说,这小孩声音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但他才不管这些呢!他只管说,很认真地娓娓道来,以神情的专注来强调自己正说着的这件事必须得到重视。他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我,时不时打出一两个手势来加重语气。有时也会停歇三两秒,等我表态。看我不说话,又独自解释或补充了下去。表情越发郑重,内容之严重性直追和平与发展。

最后,我终于迫使自己从这片魅惑力极强的语言氛围中清醒过来,努力地、仔细地辨识着其中似曾相识的哈语词汇……

终于听懂了——

他在反复地说:“……苹果有吗?瓜子有吗?糖有吗?汽水有吗?……”

我说:“钱有吗?”

说完这话,立刻后悔得想踢自己一脚!多没水平!多煞风景,多俗气!

果然,他听后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微张着鲜艳的小嘴:“钱?……钱……”然后神情立刻沮丧下来,一副被伤害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我连忙陪上笑,抓了满满一把杏干,又抓了一把瓜子,统统塞给他。小家伙噙着眼泪微微嘟囔着什么接过来,慢而小心地装进胸前的小口袋,落在柜台上的也一颗不漏地抹入那个小口袋里。然后仍是一副难过万分的样子,转身一步一步,委委屈屈地走了。

我妈说:“这小孩简直比我还贼!”

我可不那么认为,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嘛!四岁,还是五岁?

下次努尔楠再来的时候,仍然是坦然晴朗的样子。这回什么也没说,首先递上来一张绿色的纸条。

“你看你看!”我接过那张钱在我妈面前晃了晃,然后往这小孩衣兜里满满地塞了糖和瓜子。他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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