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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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帐篷突然哗啦啦响了起来。我们吓坏了,以为是牛,又想到其他一些更坏的情形,外婆死活不让我起身去看。这时却听到妈妈叫我的声音。想不到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六公斤木耳全卖了出去,一公斤八十块(和人工木耳的价格一样),一共四百八十块钱。
刚开始时,的确和我想的一样,没人觉得这木耳有什么特别,也没人觉得有非买不可的必要。于是我妈很失望,甚至很难过——白花了搭车的路费钱和采木耳的精力。
于是她就坐在桥头边上的路口上等待回来的顺路车,等了一下午也没有一辆卡车路过。傍晚时分,突然跑来一个人到桥边找到她,一口气买下了四公斤。他是林场的一个职工,当我妈离开桥头后,大家都开始议论“一个女人刚刚来卖野木耳“的事,他听说后便立刻找了过来。大约那人知道木耳的事情并了解它的好处吧。幸好一直都没有车,我妈还没来得及走掉。
我妈帮他把木耳送到家,那人又给我们介绍了一个买主,那个人又把剩下的两公斤也买下了。
我妈得意坏了,高兴得简直想步行几十公里山路回家。但当时已经很晚了,可能再也不会有车了。但她又不放心我和我外婆两个在山里,于是继续坐在那个大木头桥的桥边等着。一直等到夜深,才有一辆倒黑木头的无照车偷偷摸摸路过,把她带上山来。
于是那个夏天突然漫长起来,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弄了多少木耳。我每天早早地起来给她准备好食物,送她出门。然后在门口摊开昨天带回的木耳晾晒,并不时收购牧人陆陆续续送来的木耳。觉得天色差不多了,就做好晚饭等她回家。
那时我已经很熟悉这门生意了,用手一摸,就能判断出是几成干,然后估出皆大欢喜的收购价。
来卖木耳的大多是小孩子,每人出手的数量也不多,都是用手帕包住的一小团。原先这些孩子们天天都往我们家送鱼卖的,但是自从发现“喀拉蘑菇”这条财路后,就再也不用那么辛辛苦苦地钓鱼了。
卖木耳的牧人里,有个叫热西达的。虽然不像小孩子们那样来得勤,但每一次,都会送来一大包,远远超过其他前来卖木耳的牧人。估计他放羊的那片山头木耳一定很多。我妈就千方百计套问他们家毡房子扎在哪一块,但回答很让人失望,骑马的话,离这里还有四个钟头的路程……
我们都很喜欢热西达,他是一个诚实温和的人,而且总是很信任我们,无论我们付给多少钱都很满意。大概他也从来没指望过这种野生的——如同是天上掉下来的——东西能发什么财,只当是意外的收入而已吧。
虽然木耳这么能赚钱,但我们却说服不了更多的人干这个了。
那天晒木耳时,西面沟里过来的阿勒马斯恰好骑马路过。他掉转马头,过来瞅了一眼:“这是什么?”
我们就罗里啰唆解释了半天。他又问:“这个有什么用呢?”
我们又很努力地解释了一会儿。
“哦,”他说:“我们那里多得很呢。”
我们大喜,让他下次多带点来,然后报出诱人的价格。谁知这老头听了只是用鼻子哼了个“不”字,淡淡说:“这样的事情,还让孩子们去玩吧。”然后打马走了。
据说在更早的时候,哈萨克有一个传统礼俗是:自家放养的牛羊马驼,都只是作为供自己、朋友和客人享用的食物而存在的,是不可以作为商品出售来谋取额外利益。也就是说,要是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突然走上门了,他会立刻为这人宰只羊,慷慨地款待他;但是,若是对方要出钱买牛买羊的话,出再多的钱也不会卖。
虽然到了如今,这种礼俗在大时代的冲击下早就所剩无几了。但那种忍抑欲望的古老精神是不是仍然不着痕迹地深埋在这个民族的心灵中?
有一则近些年发生的故事是:一个到夏牧场收购活羊的商人,看中了一家牧人的一头大尾羊,但报出的价格主人不满意,于是双方开始讨价还价,一直折腾到天黑双方都不松口,商人只好留宿一夜,隔天再启程。结果到了晚宴时,主人直接就把那只被争执了一整天的大尾羊宰杀待客了。
我妈每攒够一定数量的木耳就下山一次。那时候几乎桥头的所有人都知道在沙依横布拉克有一个做生意的女人能弄到真正的野木耳。所以每到我妈下山的那一天,买木耳的人闻风而至。到后来简直是跟抢一样。抢不到的人就四处打听,不辞辛苦进山找到我家的店上门购买。后来我们就涨到了一百块钱一公斤。
那时候,除了我们以外,另外又有一些汉人也开始专门采木耳出售了。如伐木点的工人呀,云母矿上打工的呀,还有一些林场职工的家属们。
开始只是为近水楼台,工作之余往林子里到处瞅瞅,好赚个零花钱。到了后来,就开始有人专职干这个了。到秋天我们下山之前的最后半个月里,采木耳的人每天都能碰到一两个,挎着编织袋,穿着胶靴。至于他们采过的痕迹,更是伴随着编织袋的碎布片满了这附近的每一片林子。
编织袋也是进入大山的新事物之一吧。这种五彩斑斓的塑料袋子,实在太适用于采木耳了。轻巧易携、容量大,并不需要有多么结实。又很便宜的,用坏了就随手扔弃再重买一个就是了。
而这种一次性的东西哪里经得起原先的那种生活呢?那些羊毛捻线、煮染漂色后编织的褡裢,有精美对称的图案,像装饰品似的稳妥置放在家庭里,以很多年、很多年的时光,与毡房主人相耗持着,充满了记忆一般存在于生活的角落之中……它所满足的不仅仅是一次又一次的被使用吧?
林区下了第一场雪之后,我们不得不拆了帐篷下山了。这一年,我们再也没有跟着牧业继续南下,而是留在了几十公里外的桥头过冬。
第二年春末,叔叔和妹妹从内地来到了新疆。
到了如今,似乎越来越多的农民都不愿意种地了。特别是年轻人,谁不想出去呢?去到更丰富更热闹的世界里以寻求生活的另外可能性。种地又辛苦,又寂寞,春耕秋收,岁月无边。尤其当那么多的身边熟悉的人都已经不在了,村庄里空空荡荡,旧房子歪斜在老竹林里,老人去世,孩子离家,剩下的人在漆黑无边的夜里独自面对着满是雪花点的黑白旧电视,是不是渐渐地也萌生起离开的想法了?……
可是他们经过漫长繁华的历程,却来到了和家乡一样偏远孤僻的新疆大地。
我叔叔剃着光头,趿着破拖鞋,挑着担子——那是他们所有的行李:一头挑着一床红花绿叶、又瓷又硬的老棉花被,另一头挑着几公斤花生米和一大包碎饼干。我妹妹的塑料凉鞋比她的脚短两公分,衬衣袖子却比她的指尖长十公分。
他们都很高兴,终于来到新疆了,终于有好日子过了。但除了种地,除了干力气活,还会做些其他的什么事呢。于是一听说到木耳的事,便立刻踌躇满志起来。
这一年我们上山之前,花了很长时间为木耳的事做了各种各样的考虑和准备。既然人手多了,就可以两个人守店,三个人专门弄木耳。为此我妈还专门跑到附近的边防站将贴在那里的一张当地山形地图狠狠研究了好几次。
因为我家头一年卖木耳卖出了名,以至于这次上山前,好多人都到我家来打招呼,要我们下山后一定得至少留一公斤木耳给他。
还有的人专门从可可托海赶来订购。后来甚至富蕴县也有人专门跑来打问了。
就在我们上山的前几天,一辆漂亮而又结实的越野车也开进了桥头,四处打听要收木耳。他们是乌鲁木齐的人。
木耳的消息怎么就一下子传播得这么快呢?可能它真的是好东西吧。可是它的好处能有多少呢?那些人大量买下了木耳,他们自己肯定是吃不完的……因此木耳除了好吃以外,一定还有我们所不知的用途。
虽然那么多的木耳都是通过我们的双手进入人间世界的,但是我们多么不了解它呀!我们也许清楚它的来处——无论是再秘密的藏身之地也能被我们发现,却永远不能知晓它以后的漫长命运。不过这并不重要。
因为不可能满足所有人,于是我们便婉拒了一些求购者。他们急了,于是抬高价钱。我们也顺势涨了上去,涨到了一百五十块钱一公斤。后来根本就是在拍卖了,谁出的价高就给谁。
风源源不绝地吹,木耳神秘的菌种在空气中没日没夜地传播。在我们一家之外,采木耳的队伍悄然扩大了。在沙依横布拉克夏牧场,我们家帐篷北面在河边开饭馆的那家回回也开始挂起招牌收购木耳,而且价格比我们喊得高。更让人生气的是,我们的价格每每一跟上去,他们立马就涨,搞得跟打仗似的。渐渐地我们斗不过他们了。于是再也没有小孩子揣着手帕包上门。不过这也没关系,除了收购,我们的大部分木耳还是出在自己手上的。因为毕竟这活干得早,比起那些跑到山里瞎碰运气,只知道一个林子挨一个林子到处乱跑乱撞的采木耳的人来说,我们对这片山野更熟悉一些,更有把握一些,每天的收获当然更多一些。至少比开一天商店赚的钱多。
而且像热西达这样的老朋友,每次来了,也只往我们家送,似乎有了感情似的。我们家到底在这一带呆的时间长了,没有人不认识“老裁缝”的。
我妈还有一招最绝,就是背着秤进林子,要是在林子碰到采木耳的牧羊人,当场就给截住称一称收购了。
采木耳的队伍里,最厉害的是娘子军。她们都是打工者的家属,天遥地远离开故乡,跟着男人背着孩子几番周折来到新疆。有时候也跟着男人们干些力气活,但更多的时候根本找不到活干,只好努力地照顾家人。
这些女人们疯了一样地能吃苦,她们揣几个馍,腰里塞一张塑料纸,带着一只天大的编织袋就敢进林子。而且一进去就好几天不出来,晚上把塑料纸往结满冰霜的草窝里一铺,裹着大衣躺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