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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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他放弃、漠视。今天这个结果就是当初种下的。”
平静下来后,父亲去了墙边,拉儿子的手。他说:“这感觉非常奇妙,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接触过。”
我问宋这个瞬间,他把头偏到一边笑了,说:“哎哟人假了我告诉你。”
“你没有你爸说的那感觉?”
“没有没有。”他不看我。
“你说的是真话么,还是你只是不愿意承认?”我笑。
“我看着你的眼睛说的话是真的,不看的时候就不是。”他也笑了。
“每个人都会有不够有勇气的时候,”我说,“那一瞬间你是不是有些原谅他了?”
他看着我说:“可能是……原谅了吧。”
采访完,机器一关,我俩对着笑,他说:“我战胜了自己。”我说:“我也是。”他跟我拥抱了一下,说:“战友。”
晚上回到家,宋发了一个短信,说他在查一些关于我的资料,看到网上讨论“双城的创伤”时,记者是否应该给小孩子擦去眼泪,有人说这样不像一个记者。
他说:“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只是一个记者,我不会跟你说那么多。”
这个片子剪完第一版,又出了事。
每次看粗编的片子,老范都紧张得把机房的门从里面插上,不许别人进来,死盯着我。只要我看着监视器,她就敏感得像一只弓着背的猫,头发都带着电往上竖着。她就这样,婴儿肥褪后,早出落成好看的大姑娘了,还是绝不让人看她不化妆的样子。
看这个片时我面无表情……素来如此。看完我转头说了一句:“把采访记录给我看看。”
她就炸了:“柴静,你太不信任我了。”
我莫名其妙:“怎么了?”
她冲我嚷:“你根本不知道我对你多好。我什么时候牺牲过你的采访?”
我心想,这跟对我好不好什么关系,这是业务讨论啊。
她翻脸了,一副我受够你了我不干了的样子。
我回家路上气恨得直咬牙,喉咙里又辛又酸,心想:“爱走走,等将来你吃亏的时候就知道了。”
我承认问她要采访记录确实是对剪辑有不满的地方,但我心想,是因为你的节目好,所以我才用不着刻意表扬你呀,挑点你的错——那是因为我比别人对你更负责,所以才要求你,希望你更好。
我俩都打电话向老郝投诉,她两边劝,也没什么用,闹到不可开交,往往要靠小宏出面调解。
我在他面前脾气更大了:“我就奇了怪了,这么点小事,就跟我过不去?”
他说:“没人跟你过不去,是生活本身矛盾密布。”
我不吭气了。
他从来不指责我们中的谁,有次说起小时候家事,他家三兄弟,母亲承担生活重压,脾气暴躁,常常打他们,下手不轻。他说:“每次她发火我都害怕,立刻认错。”
+文】我以为小孩子怕挨打。
+人】他说:“我怕她生气,气坏身体。”
+书】我用那个口气对老范说话,还有个原因,是觉得她素来没心没肺,跟谁都嬉皮笑脸,小甜嘴儿,爱热闹,一点点大就跑工地上找个铁棍子拿手里,对民工大叔们说:“我给大家表演十个节目。”
+屋】用同事杨春的话说,十处打锣,九处有她。
我送过她一副蓝宝石耳环,她成天挂着,挤地铁被一个人扯了一下,直接把耳垂扯豁,耳环也掉了。我听说了,眯着眼嘴里咝咝直抽凉气,两天后一见面,我先扒拉开她头发想看看伤情,发现耳环已经在刚愈合一线的小豁口上悬着了。所以我对她比起别人格外不留心,觉得她皮实,怎么都成。有次我们在宾馆坐电梯,我突然发现,她恶狠狠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特别狰狞。
我吃一惊,她平常从来没这表情。
后来才发现,每次只要路过镜子,她唯一的表情就是这副仇恨自己的样子。我实在忍不住了:“难道你这么多年就认为自己长这样子么?”
她吃惊得很:“难道我还有别的样子么?”
有次陈威给她拍照片上内刊封面,拍了很多张,别的都巧笑倩兮,只有一张是她当时看见了镜头上自己的倒影,立刻怒目而视。结果她非要选这张当封面。老郝死劝她,她急了:“你们爱选哪张随便吧。”转身走了。
我俩才知道她是认真的,她认为真正的自己就应该是在镜子里看到的那样,苍白忧郁,自怨自艾。每次她这么说,我跟老郝都笑得直打跌,至于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待自己,我没问过,也不当真。烂熟的人,往往这样。每次一看见她这个表情我就呵斥她,胡噜她的脸:“不许!”
但几年下来,这个根本改不了。做宋这期节目时,她让那些得抑郁症的孩子看自己手上的烟疤,一副“我也有过青春期”的悲壮。我一开始当笑话听,后来有次看过她胳膊,抽口冷气,气急败坏:“不许!”小宏对她只是溺爱,只有我问他,他才说:“范的内心有一部分其实是挺尖锐的。”一副心疼的口气。他不责备她,也不要她改变,只是过马路的时候轻扶着这姑娘的胳膊——因为她永远在打电话,完全不顾来车。
那天看老范的粗编版,其实挺触动我的,只是我没告诉她。有一段纪实是我采访完宋,两天后,他要正式登台朗诵。当天他爸说好要来,临时有工作没来。他急了,又捶着墙,不肯上台演:“既然他不来,你说让我干嘛来呀?”
他父亲后来赶到了现场,说事儿没处理好,“今后一定改……”
宋打断他:“能自然点儿吗?改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以前怎么冷落我的?我不愿说,一说就来气。”
他父亲神色难堪,压不住火,说了句“二十年后你就明白了”,转身要走,走到门边又控制住自己。在场另一位带女儿来治疗的母亲劝解他,他说:“可能我的教育方式太简单了,我认为儿子应该怎么怎么着。”那位妈妈说:“不光是简单,不光是家长,不管任何人,你去告诉别人应该怎么样,这就是错的方式。我就错了这么多年。”
这话说得多好,我回去还写进日记里了。道理我都懂,但只要落到我身上,工作中一着急一较真,碰到自己认为非得如此的时候,就免不了疾言厉色,而且一定是冲自己最亲近的人来。
老郝说我。
我不服气:“那我说得不对吗?”我心想,事实不都验证了嘛。“你说得对,但不见得是唯一的道路。”
我一愣,这不就是陈虻说的话?老郝这么一说,我不言语了。
老范不像老郝这么硬,做节目时她一吵不过我,就从宾馆出走。雨里头淋着,哭得像个小鸭子。
我给她发一短信:吵不过可以扭打嘛,冻着自己多吃亏。
过一会儿,收到短信,说:“我在门口呢,没带钥匙。”
门打开,我一看头发是湿的,小卷毛全粘脸上了,去洗手间找条毛巾给她擦头:“好啦,我错啦。”
她哇一声搂着我哭了,我只好尴尬地拍着她背。
唉,这辈子认识他们之前,我就没说过这三个字,说不出口。现在才知道。搞了半天,这是世界上最好听的三个字。
她让我最难受的,不是发火,也不是哭,是这事儿过后,就一小会儿,她脸上还挂着哭相,眼睛肿着,天真地举着一只大芒果,趴在我床边一起看网上有趣的事儿,还自言自语:“你说这会儿心情怎么跟刚才特别不一样呢?”
我事后问她:“你干嘛这么脆弱啊?这只是工作嘛。”
她说:“因为我在意你啊。”
没人用这方式教育过我,我当时噎住。
我每每和老范吵架,分歧都是,她时时处处要为我们采访的人着想、开解。而我担心这失于滥情,不够冷静,觉得工作应该有铁律,必须遵从,不惜以冷酷来捍卫。
某次采访一位老爷子,做实业十几年,挣了几百亿,捐出四十亿做公益。他崇拜曾国藩,要“求缺”。闲着没事的时候,我说你经商很成功,那要你来经营新闻,能做成么。他认为跟企业一样,抓住核心竞争力,建立品牌,品牌就是人。我说那负面新闻你怎么处理?
他摇摇头:“新闻不分正面负面,新闻的核心是真实。”这句话我早知道,但从他这儿说出来,还是让我琢磨了很一会儿。
这位老爷子脾气直,采访谈得差不多了,他直接站起来把话筒拔掉。“可以了。”他说,“柴静,来一下。”我挺意外,但知道这老头儿肯定是要讲点什么给我听,比如像曾国藩一样指点下别人面相。
果然。
进他的办公室后,他就说他懂点看相:“你,反应很快,才思敏捷……但是……”
来了。
“……你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你太偏激,就是你们说的愤青。”他接着说,“偏激就会傲慢,无礼。你很想做事,但要改掉这个毛病。”我想辩解,还算咽下去了,说:“那怎么办?”
“多读书。”老爷子说,“另外,存在即合理,你要接受。”
我回来当玩笑说给她俩听,结果老郝听完看着老范一笑,老范也看着老郝一笑。我气得:“我有那么偏激么?”老郝安抚我:“倒没有……只是有点好胜。”我让她举例子,她说:“比如说,我觉得你不太在意别人的片子。”
我想说我怎么不在意了?想了想开会的时候评别的小组的片子,我几句话就过去了,或好或贬,都只是结论,词句锋利,好下断语,听完别人不吭气。我自认为出于公心,但对别人在拍这个片子过程中的经历没有体谅,我不太感受这个。
老范评片子时,永远赞美为先,处处维护,我有时觉得她太过玲珑。共事几年后,同事聚会,李季喝了点酒,握着她手,说了一句“原来以为你……”他顿了一下没说下去,接着说:“几年下来,你是真他妈纯洁。”
纯洁,哎。
她纯洁,心里没有这个“我”字,一滴透明的心,只对事坚持。而我说道理时,往往却是“应该”如何,觉得自己掌握了真理,内心倨傲,只有判断,没有对别人的感受。
陈虻以前要我宽容,我把这当成工作原则,但觉得生活里你别管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