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酒香螺嘬嘬菜-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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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两个时辰的采撷,把盈筐盈袋的沾满田野气息的马兰头提回家,倒在地上,仔细地择去老茎、杂物,只留下一二叶嫩头,洗净,入沸水中焯去涩味,捞起过凉水冷却,挤干余水,切碎。取几块五香茶干切碎拌入,加糖、盐、味精,淋上适量酱油、香醋,拌匀,浇上香喷喷的小磨麻油,倘是上盘之前再撒上拍碎的花生米,碧绿色中点点洁白,岂止是赏心悦目……还没吃,那原野的味道早已飘入口中。待夹一筷尝尝,满口滑爽鲜凉,掩映着那种惬意舒畅的微腥的泥土气,宛如久已熟稔的轻声呼唤撩拨着心扉,仿佛这就是人间最美的吃食了。如果将马兰头和春笋嫩头一起焯水切碎,拌上臭豆腐干,就着此菜喝啤酒,品味这舌尖上那种涩涩麻麻的沁凉感觉,怕只有傻笑的分……就是拿鱼翅来换亦不肯了。
不喝啤酒,之一碟马兰头喝稀粥,清平淡泊,有滋润皮囊,一啄一饮间,也是人间的至味了。以我的经验,凡凉拌菜,食前放入冰箱略加冷处理,会更加入味。特别是酒宴场伤了脾胃,隔宿早上,最宜凭此调养了。袁枚在《随园食单》中写道:“马兰头摘取嫩者,醋合笋拌食,油腻后食之,可以醒脾。”
《蔬食斋随笔》中引用过一首明代五言古风:“马兰不择地,丛生遍原麋。碧叶绿紫茎,二月春雨足。呼儿竞采撷,盈筐更盈掬。微汤涌蟹眼,辛去甘自复。吴盐点轻膏,异器共畔熟。物俭人不争,因得骋所欲。不闻胶西守,饱餐赋杞菊。洵美草木滋,可以废粱肉。”从马兰头的形态、生态、采集、烹饪、滋味、评价乃至诗人的感慨,都描绘得很有情趣,特别是“洵美草木滋,可以废粱肉”一句,大有代马兰头立言的意味。
想古人吃野菜肯定没有这么多的讲究,古人吃野菜很多时候是为了饱腹。马兰头经常得到文人墨客的赞美。袁枚说家菜不如野菜香,这是套用了那句“家花不如野花香”。有人调侃南京城里打着野疏招牌的馆店之多:“南京人不识宝,一口白米饭,一口草。”吃腻了家蔬,再换口味尝尝应时而生的野菜野“草”,苦涩中见甘美,要的就是那种来自原野的清新香远。
去年的初夏,陈平原来安徽师范大学讲学,我去听了一下。据说此前陈平原曾去开封讲学游历,在那里吃了柳絮,这位学者就当场给取了个很浮人心动的名字“月上柳梢头”。但中原人却不待见,要知道历史上他们吃柳絮却是一点雅兴与情思也没有的,全是因为生存艰辛,才以菜度日。确实,早期的先民野菜肯定没有这么多讲究,那时野菜多半是用来饱腹疗饥的。汉乐府《十五从军行》里有“舂米持作饭,采葵持作羹”,据汪曾祺老先生考证,“葵”乃是野苋菜,当年的士卒们就是吃着这粗鄙难咽的野菜去效命疆场。古书上说,礼失求诸野——上流社会礼坏乐崩,道德水平严重滑坡,那该怎么办?就去民间开座谈会,寻找古风雅韵以正世道人心。应多去乡野走走,去民间访访,找几个老头来哼哼唱唱,餐桌上弄点环保的青草气息回归自然……
四、村上椿树
香椿树,不只生长在江南,但水软风轻的江南,生长的肯定是最动人的村上椿树。香椿树是树中丰仪伟岸的美男子,树形挺直,材质深红油亮,纹理清爽动人。春天里枝头长出最美味的叶芽,初夏天,它们飘着细碎白花的浓荫会撒满南方村庄所有的院落。
当年,外祖母家的老屋前,有两株同根的腰身一般粗壮的香椿树,连体并立于竹篱笆边的院角之间。每年春天的雨水之后,阳光下,它们就一起摇动着满枝头乖巧的红叶儿,在四月的熏风里骄傲地生长呼吸,空气中流溢着一缕缕青涩的香气。
每逢冬去春来,布谷鸟一叫,沟渠里流水哗哗,满乡野都是阳春动人的微笑,远处一重一重的山峦,显得空灵而遥远,林间、宅边大大小小的香椿枝头开始喷芽。三五日春风一吹,那些曲屈挠弯的芽甲从紫褐色的绒层里争先恐后地钻出来,舒展嫩叶,在饱含水分的阳光照射下,远远望去,满树像燃起嫣红的火苗。姑娘和孩子们便可拿起竹竿和顶叉欢声笑语“打椿头”了。
树上长出来的菜,临风流韵,恣意高扬,肯定很有点另类,不会低调随俗。香椿头那股冲冲的窜窜的清气,败火功能超强,尤能令人身心为之一快。将香椿头洗净投开水一烫,切碎与豆腐凉拌,浇点小磨麻油,不待举筷,那动人的色香味早已由眼底飘入口中了——诚如汪曾祺所谓“一箸入口,三春不忘”。一盘雪白的豆腐片,中间码一小拢碧而细碎的凉拌香椿,在油荤很大的宴席上见到这样一道返璞归真的菜,那会叫人神情和口舌都为之一爽!而香椿炒鸡蛋,无论是草根的灶间还是豪华食府,都是最通行的菜肴。只是在食府里称做香椿头涨鸡蛋的,于其中增添了肉糜,有时还加上剁得极细的茶干,以重油煎得丰满鼓胀,味道真是没的说。
在早年的记忆里,外婆有时会将我采来的香椿头切成细丝与煎黄的蛋皮同拌,码在白瓷盘里,淋上熬熟的菜子油,盈绿轻红间着灿黄的一盘端上桌,不说吃,光是看,要多养眼有多养眼。嚼一口这样的香椿头,让清气在嘴里缓缓蔓延,那感觉就像把春天含在嘴里,一点点地品味消受……即使是童稚的心里,也溢满了馨宁生活的安怡与美好。
与我们邻近的泾川那边,当地人将香椿头当做小葱芫荽那样用来提鲜去腥气。比如煮鲜鱼汤,撒上点香椿嫩叶,吃了鱼肉之后,那鱼汤,你还可以连喝两大碗。徽州人离乡出外,所带的干粮中,就有香椿馃,又叫盘缠馃,吃着这样的馃,千里万里不忘家园。而一种极具乡土风味的“香椿面鱼”,则有点情同恶搞,是将嫩香椿头洗净,沥净水分,在调好的面糊中没头没脑地拖一下,披披挂挂地投入热油中炸成金黄色,有着非同寻常的咸酥脆香,绝对比西餐馆里挂浆炸出的番茄生菜好吃多了。因为是整支香椿头炸成后,支张似鱼形,故有此名。
雨(谷雨)前的椿头雨后的笋,打椿头是非常讲究时令的。故乡的谚语有:雨前椿头嫩无丝,雨后椿头生木枝。故乡人只打侧枝和旁逸斜出的将舒未舒的芽叶,而不会去碰主枝顶端的壮实椿头。打下的椿头一时吃不完,外婆就晾干腌起,放入吸水坛子里封好,不管隔多长时日打开,都是那样壅香绕鼻,甚至连颜色都没有多少改变。
人们常将太和香椿推为极致。太和著名的香椿品种有紫油椿、黑油椿、红椿和青椿,又以紫油椿质量为最。相传唐时紫油椿曾专做贡品,每至谷雨前后,驿道上的快马驮的就是上等紫油椿芽,昼夜不停飞驰长安。真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香椿”来!犹如环肥燕瘦都是美丽的哀愁,我不知道故乡的香椿是什么品种,只知故乡的香椿全部是嫣红的叶,油亮的梗,据说那是布谷鸟啼出的血溅在上面染成的,因为布谷鸟总是喜欢停在高高的香椿枝头悠长啼鸣,一声声传播春的消息。
有时我禁不住想,一个人对一方故土食物的喜爱,这同他个性的形成,会不会有直接的关系呢?我是一个有点诗性清扬的人,风来雨去,云卷云舒,每当我把乡情当做美食一起享用时,便总是止不住想起一些与我一同分享过它们的逝者。故乡的风味和流韵,如同一张旧唱片,它在我心的深处缓缓转动,风一样把我托起……
五、尝鲜无不道春笋
脆嫩鲜美的春笋,趁着三月春雨绵绵的湿润,破土而出,成为盘中佳菜。因为它是春天的,吃在嘴里,自然就是春天的滋味了。
一夜春雨,笋与檐齐,是说春笋蓬勃向上,长得极快,故春笋必得适时而食。采春笋,挑那些刚钻出土层笋壳嫩黄的,才特别好吃。笋的节与节之间越是紧密,则其肉质也就越为嫩滑爽口。圩区不产毛竹,所多的是水竹、油竹,还有雅称湘妃竹的斑竹。前二种竹,笋皆味美,唯壳上布满麻点的斑竹笋,乡人喊做麻笋或苦笋的,苦不可食。下雨的时日,竹林里薄雾缥缈,刚破土的笋尖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清新无比。这就是“雨后春笋”,其鲜嫩清雅,可想而知。采笋时,瞄着五六寸高的新笋,脚稍一踢,啪一声就齐根脆脆断了,虽是省事,但留下白嫩的一截在土中殊为可惜。通常是拿小铲贴住笋根斜着往土下一插,再拈着笋轻轻一提就行了。剥笋时,将笋竖割一道口子,约划至笋肉,从下到上完整地掀去外壳,笋不会断裂,切出来是完整的条状。
其实,最好吃的,是那种青润的小野竹笋。小野竹叶细枝韧,多长在荒寂无人处,如圩堤、坟滩上,混杂于野草荆棘中。其笋稍迟,约在四月初的春深时钻出地面,恍如青玉簪,剥尽外壳,细伶伶一小条,那种绝世的不染纤尘气质和清雅脱俗的纤纤体态,会令你观之动容。我尤喜爱小竹笋切段同肉丝一起炒咸菜,若是再点缀些青莹莹的蚕豆瓣或是圆润的豌豆粒,那真是活色生鲜了。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是东坡的诗吧。数年前,我应朋友邀请,去九华山下一个叫茶庵的地方探访民间学人也是制茶大师赵恩语,在那里住了两三日,餐饮山珍,无食不笋。笋是毛竹笋,肥大壮硕,底部割断处有汁液渗出,非常新鲜。剥净栗色厚壳的笋,白中稍透着一层隐隐青碧,切成厚实的滚刀块且焯过水,与肉红烧,或携上小排骨并加入腊肉同煮,无须任何调料,肉烂即食,大钵大碗端上桌,满屋子升逸着馋人的香气。期间,我们下到龙池大峡谷的陡坡上看野茶树,方才发现如同我老家的那种小野竹无处不有,只是在崖沟石罅间更显茂盛。春风吹拂,杜鹃花开子规啼,小竹笋从漫山遍野的灌木荆棘丛中探出头来,满眼皆是。我们住的那家,白天大人采茶小孩扳笋,留下一个老阿婆坐在门口的竹椅子上剥笋壳。她将笋先撕出一点皮,往食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