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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悲恕-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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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邦起先还经常问起:“爸爸怎么还没回来?”,他一问,我就湿着眼睛,望向大门口发呆,渐渐地,他也懂事地不问了。

战后中国满目苍夷,人民生活依旧困苦,时常有无家可归的孤儿在街上流浪,我让下人把周公馆前面的大房子整理好后空了出来,建成一个临时的孤儿院,把他们领了回来,又托了几个热心的女学生闲时来给他们上课。兴邦有了这么多玩伴,也从思念爸爸的阴霾中走了出来。

投降已经五个月了,善渊没有半点消息,我穿梭在枝叶凋零,稀稀落落的樱园中,追忆往昔。猛地听得身后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我欣喜若狂地转身,一个高大的人影沐浴在阳光里,正对我微笑,那份柔暖能融化最寒冷坚硬的冰山,却独独融化不了我的悒郁。

不是他!我垂下眼眸,盯着草地上纵横交错的树影。但很快,我又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许久不曾在我脸上出现过的笑容,道:“少康,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陪笑道:“看到是我,很失望吧。”

我不置可否,缓缓朝樱园出口走去。“看见你没事,我很欣慰。御文还好吗?”

他慢慢跟着我,“很好,我们回了趟广州,见过我家人,也简单摆过了酒宴。”

我眼睛一亮,惊道:“你们……你们总算……”一时感慨,竟连句话也说不清了。

他接过我的话,长叹着:“是啊,太不容易了,这次是专程来补请你一杯喜酒的。”

我沉吟着点头,笑道:“你爸爸妈妈见到你尚在人间,不知会有多欣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愧疚道:“是我太不孝!”

我摇摇头:“不,你是为了民族大义,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呢?”他挡在我面前,期盼地看着我。此时,我才细细打量他,他也老了,两颊凹陷,华发早生,那白,刺痛了我的眼。

我不忍多看,抬头看向远处的蓝天白云,道:“我不怪你,也没资格去怪任何人。”

“你真的不怪我们?”御文从一旁的树林里冒出来,眼里闪烁着感动之光,“你还当我们是好朋友吗?”

朋友?原来我还不是一无所有,至少我还有朋友,看着他们,我风平浪静地笑了,冲御文重重点头,她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拥了我一会儿,她怜惜地道:“你身上没几两肉了,全是骨头架,好像我一用力就会折断似的。”

我很用力地抱了下她,然后放开,笑道:“彼此彼此。”

我们三人走到一张石桌边坐下,我随口问了下他们这几年的经历,他们似乎并不想多谈,只几句话就简单带过,我也不再深问。不过,对胜利的喜悦溢于言表,二人连连感叹总算可以在和平里度过下半生了。

我暗自苦笑,现在解决的只是外忧,内患还得再打上四年呢,打完了,也不见得太平,接踵而来的灾难,似乎永无止尽。

“小毓?”他们见我又痴痴地发呆,怕我想着不该想的事情。 少康有感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小心翼翼地道:“他没有托人给你送来任何消息吗?”我缓缓摇头,“哎,要是他一直不变的话,守到现在也就好了。”御文长嘘短叹地替他惋惜。

我苦笑道:“若是他不变,只怕我们未必能活到现在。”少康、御文对视几眼,默契地不再提他。

少康神色忽而变得凝重,道:“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

天空飘来一大团厚重的云,挡住了娇好的阳光,三人脸上的光亮都暗了不少。我看着那缓缓移动的云,心里诞生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考虑片刻,我下定了决心,低声道:“眼下就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我要去日本,越快越好!”是的,我不想再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了,一刻也不想再等。

少康初听时很是一惊,讶异地看了我好一会儿,但很快,他看出了我的坚决,我的义无反顾, 短暂震惊后就毅然答应了,“好,我陪你一起去。”

御文握住他的手,面色无波地道:“我也去!”少康本想劝服她留下,但御文眼里的坚决不是那么容易撼动的,他和她并肩作战这么多年,不是不了解,所以也就不做无用功了,转握住她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去,一起帮小毓把幸福寻回来。”

太阳又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暖暖照着大地,我感觉此时的阳光分外妖娆,连我心里最黑暗的角落也明媚起来,我可以去找善渊了,一想到他,我的每个细胞像是得到了新生,我的身体像最青春的花季少女般充满了活力,世界依然如此美妙。我笑着抬头望天,感觉自己像在天上飘着,忽然眼前发花,一片模糊,估计是太阳晒久了,甩甩头,视线又恢复明亮,前面的路也亮了。

这件事办起来不容易,但少康总有他自己的法子,而且效率很高,半个月后,他就告诉我,问题不大,就等着拿通行证和机票了。我只差没跳起来欢呼,一颗心激动得跟什么似的。

但现实与理想总是有差距的,之前苦苦得不得善渊的点滴音讯,在我终于做出决定去寻找他时,他却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回来了。

当时我还沉浸在去日本的美好幻想里,少康却带了一个人来看我,彻底击碎了我的梦。

我看着眼前那个白发苍苍,暮景残光的老人,难以相信他就是八个月前还精神矍铄,挺如苍松的安伯,但他确实是。他看到我,像是了了件毕生的心愿,将他手中一个用布包的四四方方的盒子郑重交到我手上,哑声道:“少爷托我办的事,我总算完成了!”

我后退几步,躲开他递过来的盒子,就像是看到一个烫手山芋,不敢接,更不敢细看,心里那种惶恐不安,挥散不去,许久才颤声问他:“这是什么?”

他秽浊的眼里顿时热泪盈滚,怜悯地看了我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是少爷的骨灰!”

心像是被人摘去了似的,空荡荡的疼,脑袋里轰鸣不止,眼睛又开始模糊不清,我不敢相信地再一次问他:“是什么?”

两行清泪滑过安伯坎坷的脸颊,他低下头,心痛又肯定地道:“是少爷的骨灰,少爷他,已经不在人间了……”

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我已经丧失所有知觉,瘫倒在地。

尾声

我困在四处暗黑的混沌里,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那么悠久。像是开天辟地前的盘古,什么都没有,只有自己。

幽幽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房间,外面依旧阳光灿烂,不过昏厥了短暂一刻,却像被人抽去了全部筋骨,连说话都变得吃力。安伯和少康俯在床边,两张脸同样担忧怜悯,也同样无计可施。看到我醒来,两人松了口气,可脸色比先前更沉重了。

我闭上眼睛又躺了会儿,才恢复了点力气,“安伯!”我轻轻叫着他,声若蚊蝇,“夫人,老朽在!”他赶紧把头凑到我面前,竖起耳朵听着。

我对他虚弱地笑了笑:“少爷是不希望我去找他,才要你送那个东西给我的吧。”我星眸闪烁,盛着满满的希望。

他直直对着我的眼眸,悲伤难抑却还是保持了冷静,字字如刀,绞着我的心,“少爷不会做这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真的死了,在我们投降回国后的第三个月,剖腹自尽!是我亲眼所见,因为我就是介错人。”

少康怕我听不懂,赶紧在一旁小心地替他解释:“介错就是在日本切腹仪式中为切腹自杀的人斩首,让切腹者更快死亡,以免受到更多的痛苦折磨。”

我紧咬住下唇,全身痛得都痉挛了,一波波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到枕边,很快湿润了一大片。我微微摇头,不死心地道:“我不信,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他答应过我的啊!”

安伯无奈地叹道:“其实将军已经想法设法保住了少爷,他本来就不在我们派遣过来的官员名单上,若是换了名字留下来,找个谁也不认识他的地方,没人能追究他的罪。只是他想不开,认为自己双手沾满血污,不配再踏上中国的土地,更没资格见你们母子,他说他愧为人夫,枉为人父,只有一死,才能洗刷自己的罪孽。正是他记得他答应过你的事,所以临死前才恳求我,务必将他的骨灰送到你身边,陪伴你们,守着你们。”

我把脸藏进被子里,无声的悲伤蔓延到每一个角落,我知道若是他还活着,不会这么狠心不肯相见,除非,除非正像安伯所言,他走了,永远的走了,才会安得与君相决绝。

被子被人扯下,安伯粗糙的手伸过来抹去我的泪水,又道:“少爷还有一句话托我说给你听,他要你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他坚定的脸庞在我眼前变成重影,头又开始疼了,我朝他点点头,表示我记住他说的话了,然后阖上眼睛,身边的万物都成空,所有的知觉都幻化成无止无尽地悲痛,又开始陷入了昏睡。

睡梦中,我时常看见善渊独自一人站在花瓣如雨的樱树下,等待着什么,他的脸很模糊,他的身影我是熟悉的,每当我想走近点,想更清楚的看看他时,他又消失不见,徒留我一人,让落红撒了满身。

我知道这次我睡了很久,是我自己不愿意清醒,因为只有梦里,我才能再次与他相见,梦里的世界很单纯,除了我与他,就是花与树,飘着薄薄雾气,以致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眼皮沉重,对外间的感知还是灵敏的,旁人的一举一动,我听得很清晰。我听得到少康在我耳畔的祈求和祷告,听得到兴邦带着哭腔喊着“妈妈”,听得到有人对少康说我的求生意志很薄弱,情况很不好。

求生?我还有求生的必要吗?他走了,我已经生无可恋,哪怕兴邦,也化解不了这份绝望,可是,我还是放不下这个儿子啊。

对兴邦疯狂的思念促使我从永恒的梦境里醒了过来,眼前所见是白色的墙,白色的床,白色的人,原来我一直躺着的地方是医院,难怪总觉得吸入的空气不够纯净。

少康一直守着我,见我醒了,他把头搁在我的手心,颤声道:“谢天谢地,你可醒了。”他胡子拉渣的下颔划得我掌心干疼。医生很快被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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