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鼎尊-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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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酒寒基本上什么也没听到,这一难劫令他的内力大耗,一登岸便盘膝打坐,修养精锐。由于他的内功实可算古往今来少有的深湛,故而不到两个时辰,体能已然完全恢复,尽管细微之处仍有些许酸楚,却也无甚大碍。独孤舞轻功卓绝,休息之后,已然环走一周,证实这是个不大的岛。而海图上竟未明确标明,岛外迷雾漫漫,根本辨不出方向,亦就是说,这是一处无名屿。
卓酒寒从未见过如此白洁的沙滩,偶尔拾起一粒鹅卵石觉得皎然如雪,可远远旷望却觉有一种无法言喻、神秘莫测的微黄。环绕沙滩的海域呈现的幽蓝更是不可捉摸,但无论阳光如何模糊黯淡,都能令整片他所能视到的山岬莹莹放出怪异的浅金色。山脊如同巨兽伏起的背梁,上面长满了各种橡、桦、榉、枞。一遥潜然自绿荫之下潺潺流走,鹈鹕、黑水鸡与红嘴山鸭各自在自己的地盘上散开嬉戏。岛体在他们的想象中狭长如鲸,充斥着粗糙凌乱的花岗岩,杂乱丛生的怪林将琴鸟清灵的鸣唤远远抛荡出去,可对于这些来自异域他乡的遇险者而言,它们只代表了无尽的伤感、哀郁、沮丧与迷茫,甚至……绝望。
岛屿上有众多奇异的水道与小型湖泊,它们分割着占岛屿四分之三面积的树木覆盖区,使岛看起来生气勃勃,不致于太过阴森诡秘。每座岛上都有火山,而且大多是活的,薜老六便是这样认为的,他观察到一处层列山梁支脉的顶部岩石上有不少焦干很久的熔岩遗伤,它们一直延伸至形成西南处海湾的狭窄峡口之处。如果某一时刻它们突然蠢蠢不安地躁动起来,这些个糊里糊涂来此的海外客们便不由自主地选定了最终的墓地。来此不逾半日,每个人都三缄其口,沉默寡语,总是在单寂地冥思着,也许是在考虑某些也许不发生此事便一生一世也难以想到的东西,就连最爱嚼舌根的加洛旦也丧失了这一兴趣。的确,一场足以开天辟地的大变迁总会带给人心不同程度的冲击、震憾、恐惧……最后仍是绝望。
卓酒寒很快从迷乱中自我强脱出来,他清楚自己要干的事还有很多。他立即清点了一下人数,不幸的是原本船上所有人员共七十四人,现在仅剩了十四人,商贾尽亡,而且重要的船工,如木匠、厨子、郎中无一人生还。包括卓酒寒在内,独孤舞、加洛旦等六人,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统共十一名习武之人,余三个皆是船员,除了只会数钱的船主薜老六外,另两人只是搬货工。卓酒寒令众人将船骸中有用的物品与仍完整的木板取下,以备日常生活及日后重造之用。工具只剩下几柄斧子,值钱的珍贵货物一样不留,尽数埋入海底。薜老六欲哭无泪,卓酒寒虽讨厌此人,却仍向他保证,有生之年定会如数赔给他损失。
白日里他们分工劳作,卓酒寒、独孤舞与六名胡人进林狩猎伐木,景教众女只做些洗涮与针线女工的活儿。薜老六有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能干,着实过意不去,便跟着上山伐木,众人在以掌击木时,他连斧子也抡不起;别人空手搏豹时,他被幼鹿用尚未长全的犄角顶得四下奔跑。好在这岛上最凶悍的也不过是些小花豹,仅有中土北域的野狼大小,略通武艺或是力气稍大者便尽可对付。很快,一个月过去了。
在岛上的第三十四日,卓酒寒与云奈、潘西纳正合计造一艘大船,不够的木料从林中伐取补充时,袁明丽突然踟躅出现,目光中冷寂依旧,却道出一个残酷的事实:“卓少侠,死人了。”
卓酒寒眉毛微微一扬,漫不经心地擦磨着光圆滑润的木制品,轻声道:“这种事你常见吗?”
袁明丽猛地想到了父亲一身是火,最终被焚成焦炭时,杀意欲盛,硬生生回应道:“不常见。”
卓酒寒拍打着衣衫上的灰尘,起身道:“既然这样,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快点跑来告诉我。”
袁明丽冷冷反问道:“以后还会再遇到吗?”
卓酒寒这才正视她,半晌笑了笑,缓缓道:“会的。一群外地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一旦死了人,就一定不止死一个。”
袁明丽不由剧烈地打了个寒噤。她由于亲眼目睹父亲惨死,受激过重,性情变得阴冷与偏激,怨毒与积恨,但她骨子中毕竟仍存有一息年轻少女善良温和的部分。然而她却从未见过一个人,在面对任何灾难与恐怖时,都是同样的神情,什么也刺激不了他,人世间没有悲剧可以令他伤感落泪,也没有喜事让他大快朵颐,谁也无法看穿他。而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极大的可信性,于是不禁怔在那里。
卓酒寒道:“干什么?带我去。”
袁明丽陡然惊觉,将思绪拉回现实,带着卓酒寒向不远处的一座拱起的山坡走去。那里的林子枝叶之繁,足以令立在其中的人看不到太阳的形状,而此刻这里却成了一个天然的地狱。冷香凝与尚启雯正站在一具尸体旁,呆怔怔地,直至卓酒寒赶来,才叫起来。冷香凝有些惶恐地道:“哥,这岛上会不会有别的人?”
卓酒寒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对袁明丽道:“好。”
袁明丽一愕,奇道:“什么‘好’?”
卓酒寒摇摇头道:“你们三个人知道就可以了,别再向外扩散起来,否则会引起恐慌。”
尚启雯不忧心地说道:“可岛上统共十四人,少了谁马上就会察觉……”
卓酒寒扬扬手道:“你不会说他是病死的吗?早些埋了便是。”
袁明丽针锋相对他道:“你方才不是说还会继续死人吗?这个是病死的那下一个怎么办?总会引起怀疑的,这事瞒不了多久。况且我们若不及时向大伙儿警示,令他们有所防范,万一再……”
卓酒寒抬头正目而视,袁明丽知趣地停住。卓酒寒点头道:“我不打断别人讲话。可你怎么就那样肯定?”
袁明丽对于这个人的奇怪越来越悚然心惊,道:“肯定什么?”
卓酒寒俯下身道:“肯定下一个不是你?”
袁明丽胸腔一阵激涌,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卓酒寒道:“与其关注别人,不如先把自己保护好。你要记住,无论什么生命,无论做什么事,都有明确的目的。……该死的活不了,该活下去的也死不了。命的一半得跟天赌,另一半却早已注定。”
袁明丽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我是哪一种?”
卓酒寒道:“你快知道了。”冷香凝不由插道:“哥,袁师妹她年纪小,又……又受过刺激,你别吓着她。”
卓酒寒这才能有暇辨认出那是一名不会武功的搬货工,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凭他武学之诣,便是身上中针的细孔充血,他的明目也可看得清晰透彻,然而来回四遍,他却真的什么也没发现。
尚启雯道:“卓少侠,这是个不会武功的凡夫俗子……”
卓酒寒淡然道:“不会武功的便是凡夫俗子?”
冷香凝、尚启雯、袁明丽不约而同地想起水一方,都是面颊娇晕生霞,不再言语。对于尚启雯与袁明丽而言,水一方的奇异本领不是武功,而是妖术,这非是人间所能有的。卓酒寒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错了。杀害弱者的人未必不强。你错在把别人干的每一件事都当成是他最大能力的展示。这种轻蔑的态度迟早会要了你的命。好在岛上食粮充足,这尸体就不必留着吃了。埋了吧,就说是得了急肺痨病死的。”
袁明丽妒忌不住问道:“可他究竟是为何物所杀?”
卓酒寒想了想,道:“除非将他开膛破肚,看看有没有内脏被震破。不过我不打算找出凶手,在他伤到我之前。”
四人在埋葬尸体时,林中传来的种种鸟兽与不知名生物的鸣叫,阵阵如剧毒针鑽刺入她们的神经。阴风惨黯,卷着忧郁凝重的死亡气息萦绕在岛周围的奇幻迷雾中。林中躁然攒动着的千百双生命的眼睛,点燃了人类自出现伊始至今头脑中最为古老,最为原始的生存欲望所带出的必然情感,那被称之为恐惧。一坯坯土将尸身掩盖,仿佛在有意模糊凶手的身份。卓酒寒突然一声厉叱:“别再埋了!”
三女都是一凛,她们再如何坚强,骨髓与血液中,流淌着的惶怕始终远大于男子。卓酒寒拉过那人的手,在纹理纵横交错的旱田般的掌心中发现了一处磨擦已久的凹茧带,比掌舵的压痕要粗,比拉锚的印迹要细,且均匀圆和得可怕。那只能是什么东西的末端,准确地说,最少也同一把刀的柄长期的挤握所致。手中还有些在暗淡之极的过筛般光线下仍显七色彩虹之辉的鸟羽。
冷香凝奇道:“哥,那是什么?是鸽子的羽毛?是信鸽?”
卓酒寒翟然道:“是鹦鹉,鹦鹉毛。”他随手一掌击开尸体上身的土坯,撕掉其双肩的衣衫,用手指来回地搓触。最终他停下了,但许久不作言语。
冷香凝按捺不下,柔声追问道:“哥……哥?这……这是……你发现了什么?”
卓酒寒挥挥手道:“召集所有的人,磨好兵刃,将船骸藏好,占据岛中心也就是林区的至高处。”
尚启雯虽对水一方态度爽迈不恭,对卓酒寒却又敬又畏,郑重上前道:“卓少侠,我们知你武艺绝世,见识广渊,我们都听你的。”
卓酒寒道:“说话别说一半。你想知道原因?”他起身指着尸体道:“一个搬货为生的人双肩竟无半点茧皮。右手心中的唯一磨茧处与中土使刀的人并无二致。那鹦鹉虽飞不了远路,但能说明一点:有船就在附近不远处,不久便会有人来到岛上。”
袁明丽不解道:“那还不好吗?我们得救了。”
卓酒寒睥睨着她,道:“得救?用景教徒的信仰来看待此事,的确如此。”
冷香凝颤声道:“哥……什么意思?”
卓酒寒带着她们走下山,其间他不疾不徐地仅说了一句:“鹦鹉是海盗的宠物。”岛上山风吹过,花色枯萎,叶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