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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仗着自己的青春与俊秀,她不为将来想什么,今日的美貌与快活直觉的使她预料到来日的光明与享乐,所以用不着顾虑与思索;春天的鸟是只管在花枝上歌唱的。家在天津东局子飞机场附近,断了消息,她也不敢回去。一两天的炮火,使她变成个没有家的女郎,没有国家的国民。一两天的工夫,使她明白了向来没有思虑过的事情。平日,她与国家毫无关系;照镜描眉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今天,她知道了国家是和她有皮与肉那样的关系。她不敢回家,不能回家,也不屑回家,她须把“小姐”扔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她须把最摩登的女郎变成最摩登的女战士;眉可以不描,粉可以不搽,但枪必须扛起。
洗桂枝的享受自然又比平牧乾丰富的多,但这只是程度上的不同;要在平日,平牧乾是颇可以与洗小姐心气相通,结成腻友,在一处讲讲服装,谈谈恋爱的。现在,平牧乾可是没有这个心程;反之,她看洗桂枝有点奇怪。洗桂枝让她搽粉,的确是巴黎的真品,香细柔润;可是搽在脸上,她觉得极不自然,好似流亡了几天,她已经忘掉搽粉这回事。她,她也不愿留在洗家。
3
易风是个贫家出身,仗着几个朋友的供给,才能在大学读书。接受友人的帮助,他深深的明白何谓贫寒,与何谓同情。他简单直爽,有一颗纯洁热烈的心。一方面读书,一方面他留意社会上种种的不平等,想在毕业后献身社会,竭尽心力去减除人与人间的隔阂与等级。在不知不觉中,他是个社会主见者,至少他比金山更激烈更真诚一些,虽然在理论上他讲不过金山;金山是从理论上得到信仰,易风是在体验中决定去奋斗。
在北平西郊,他曾看见洋车夫自动的义务的去拉伤兵,曾看见村间的老太太把家中的末一块饼子,送给过路的弟兄吃,曾看见卖菜的小伙子拾起伤兵的枪向敌人射击……在这些事件里,他深信平民是真正爱国的,国家的兴亡是由他们决定。他自己也是个穷人,所以他自傲,并且决定去仿效那些诚朴勇敢的平民,把血肉牺牲在战场上,证明他不是贪生怕死的富家公子。他看不起洗桂秋,厌恶洗桂秋;假若不是过于疲乏了,他宁可在露天地里睡一夜,也不愿接受洗桂秋的招待。
4
曲时人不象易风那么穷,可也不很宽绰;在学期初交一切费用的时候,有时候就须转磨为难。父亲是个老举人,深盼儿子毕业,去作个小官。自幼儿被这种督教希冀包围着,曲时人几乎没有过青春,老是那么圆头圆脑的,诚诚实实的,不对任何人讲他有什么志愿,而暗自里常常想毕业后怎样结婚,怎样规规矩矩的去做事。他绝对不浪漫,同时也就不惹人讨厌。谁都对他不错,谁对他也不重视,在各种集会与团体里,他永远是个无足轻重的基本人员——他永远担任庶务或会计,事情办得相当的好,而对于会中的计划与大事不十分清楚。
敌人的飞机与炮火把他吓醒:国破家亡,闭上眼再也想不出他将来的太太,与将来的职业;这些稳当安全的想象,都被炮声打得粉碎。亡国奴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假若他必须达到那小小的志愿,他得倒退几十年或几百年,活在太平世界里——这不可能。目前要打算生存,他得放下那个老实的梦,而把青年的血溅在国土上。要不然,他就须低头屈膝去做汉奸,混两顿饭吃。他还不这么愚蠢。
他的父亲和洗桂秋的父亲有相当的交情,洗家老人虽已去世,可是曲家老人还愿儿子与洗桂秋维持着父辈的友谊,以便对儿子的前途有些好处。在平日,曲时人并想不起洗桂秋会对他有什么帮助,因为自己的志愿既不很大,当然就无须乎格外的拉拢阔人,象洗桂秋那么阔的人。现在来到洗家,只是为大家的方便,他并没有长久住下去的心意。他心中那些小小愿望既已破碎,现在是用着些不十分固定的,较比远大的志愿来补充。他说不出来什么漂亮的话,可是心中象棵老树似的发了新芽。他愿随同着这几个新朋友去挣扎,即使他自己不怎么高明,他相信这几个朋友是可靠的,必能把他引到一条新的路上去。
5
厉树人是天生下来的领袖人才,他知道在什么时候应当动作,在什么时候应当缄默。有时候,他管束不住自己,那只是因为青春与热血的激动,使他忘了控制:但在这种时候,他自有一种威严与魄力,使人敬畏。
在心里,他很愿安静的研究哲学,不多管闲事。可是他的气度与聪明,几乎是他的不幸;到时候就会有人找他来,求他指导什么工作。同时,这种义不容辞的事务,往往叫一些愿做首领而不肯受累负责的人们在他背后嘀咕,说他有野心有阴谋,把他的诚实看作虚伪,精明看作诡诈。因此,他在不去与他们计较的宽大中,更想去多读些书,少做些事,他没有必成个学者的志愿,可是也不愿把时间都花费在办事上。这种避免无谓的牺牲,与自觉缺乏任劳任怨的精神,又每每使他苦恼。有时候他甚至于显出抑郁。
平津的陷落矫正过来他的抑郁。他认清中国人——即使是大字不识的——有一种伟大的哲学作他们举止行动的基础;不识字的只缺欠着些知识,而并非没有深厚的教化。那受过教育的倒可以去作汉奸,原因是在有哲理而不能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他们所知道的不就是所能作到的。在这一点上,受过教育的倒有临难力图苟全的行动,而没受过教育的却见义勇为,拼命杀上前去。他自己是研究哲学的,他当首先矫正这个错误;国难当前,而缺乏在行动上的壮烈与宏毅,是莫大的耻辱。他必须任劳任怨的去做事,生也好,死也好,伟大的国民必须敢去死,才足以证明民族的文化有根,才足以自由的雄立于宇宙间。设若空有一套仁义礼智的讲章,而没有热血去作保证,文化便是虚伪,人民便只是一群只会摹仿的猴子。
他不屑于和洗桂秋谈什么,洗桂秋不过是个漂亮的猴子而已。
6
几天的辛苦,使他们睡得象几块石头;洗家的床铺是那么干净柔软呢。一觉睡到天明,象要抓早赶路似的,他们都不敢再放心去睡,虽然不大舍得那柔暖的被窝。忍了一会儿,朦胧之间听到街上一些声音,他们决定起床。再睡下去似乎是可耻的事。连睡得最迟的金山也不甘落后,楞楞磕磕的坐起来,打着酸长的哈欠。
他们找不到水,又不愿去喊仆人——洗家的仆人一向是到八点多钟才起床的。好在不洗脸已算不了什么严重的事,他们开始低声的商议。每个人似乎都已把话预备好,一开口大家便都表示出不愿在洗家多住。这个,用不着怎样细说,彼此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可是,到哪里去呢?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若是大家要为自己找个安全的去处,或者倒容易解决;他们是要马上找到工作,救国的工作——假若不是为尽个人一分力量,去参加抗日的工作,大家何必由北平跑出来呢——这却很难!“不要乱讲!”厉树人象主席似的阻止大家。“我们须一项一项的讨论。先决定我们是必须在一处呢,还是分散开,各自找各自的工作呢?”
谁也不肯发言。静了一会儿,都慢慢低下头去,不敢相看,恐怕落出泪来。
“是的,”厉树人低声的说,“分头找工作,较比容易。可是谁也舍不得朋友。我们没有了一切,只有这几个朋友,虽然是新交的。不过呢,我们的才力不同,而同时在一处找到工作又十分困难,也就只好分头各自奔前程了,虽然这是极难堪的事!”
“我不愿离开你们!”曲时人含着泪说。“不愿离开你们!”
“愿不愿可不能代替行不行!”金山勉强的笑着。“假如有什么训练班,我们不是可以一同加入吗?”易风想给大家一点希望,以减除些马上就要分离的苦痛。“我不能去受训!”金山坚决的声明。“去卖命倒痛快!”“那可见受训比卖命更难,更重要!”树人方硬的脸上透出点笑容。“不过,那要看是怎样的受训。假若教我们去读两三个月的历史与地理什么的,就是白糟蹋工夫,而我一点也不敢保险,主办训练班的人就不把历史地理排进功课里去,而把一切要紧的东西都放在一边。”
“我看这样好不好?”曲时人唯恐大家嫌他多说废话,所以语气极客气:“今天咱们先分头出去打听打听,晚上聚齐,再决定一切。”
“这就是说,我们至少还可以多在一块儿一天,甚至于两天,是不是,老曲?”金山笑着问。
曲时人的脸上红了些,答不出话来。
“可以,”厉树人很郑重的说:“这也是个办法。不过,附带着就出了好几个问题:晚上我们上哪里去住?今天一天的饭食上哪里去找?平牧乾是否还随着我们?我们是否一定得留在阴城?是不是可以一边访工作,一边去进行食住问题,假若必定留在阴城的话?”
“叫平牧乾留在这里,咱们找得着事与否,都别叫她跟着受苦,”易风干脆的说。
“近乎污辱女性!”金山插进一句。
“先教易风说完!”树人向易风点了点头。
“我们马上出去,不必和洗桂秋告别,省得废话。”易风越说越坚决。“晚上六点钟一齐到破庙去。有人找到住处呢,大家一同去;谁也没找到呢,便住在破庙里,至于今日的饮食,那就凭天掉了;我宁在街上要点吃,也不再吃洗先生的饭!在找工作的时候,为自己找到,便马上决定,不用顾虑大家。为大家找到,须回来商议一下。”
“我看这办法很好!”曲时人赶着说,恐怕说话的机会被别人抢去。“我还有个小计划,小计划:我把这件大褂,”他扯着衣襟,叫大家看:“当了去。哪怕是当几毛钱呢,大家好分一分,省得饿一天。本来可以向桂秋借几块钱,不过大家既都讨厌他,我也不便去开口。你们在这儿等我,等我把大衫入了当铺,拿回钱来,再动身。”没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