蜕-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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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个星期,时人的热度退净,显出极度的软弱。桂枝的手不断帮他的忙,帮他转动身子,喂他水喝。她非常的高兴,快活。
曲时人心中清醒过来,咬定牙根,不肯再哎哟一声,虽然身上还很疼痛。他变成另一个人。还爱叨唠,可是叨唠着另一些事了。这条命是捡来的,以后这条命还须血淋淋的送掉。他强迫着自己不思念家乡,不想将来的生活问题。要是做事,起码也得做象杀掉那两个审官一类的。背不能动,他常常用手轻轻的切着床边,杀!一切老实和善的念头都离开心中。杀敌,或杀汉奸,成了固定的愿望;身体算什么呢!
他懒得对桂枝说话,可是桂枝对他的爱护,使他不由的吐了真话:“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快好了,再去流血!”“时人,你可改了脾气。”桂枝低声的说。
“皮鞭抽在身上,就没法不想把肉变成铁!”
“恐怕连我也变了一点吧?”她得意的一笑。
时人细看了她一会儿。她的脸上没有抹胭脂,眼圈没有涂蓝,穿着件布衫,一双薄底鞋。她大大方方的立在那里,腰并不象平日那么扭股着。
“你也变了点!”
第九
1
阴城的人真不喜欢“战争”这两个字。假若能避免,不论是用什么法儿避免,他们都情愿把轰炸阴城的仇恨马上忘得一干二净。战争是国家对国家的冲突,而阴城的人是一向不准谈国事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茶馆酒肆里都重新贴起红红的“莫谈国事”的纸条,而且真有不少便衣侦探来视查那红纸条儿灵验不灵验。
阴城的官吏更怕战争。由内战的经验,他们晓得以兵戈相见是最冒险的事。按着他们心里的政治生活的意义来说,战争永远有毁灭自己的政权的危险;就是一次打胜,也保不住不引起将来的失败。现在这不是内战,可是,由他们看,到底有相同之处。主战的,不管他的地位有多么高,理由有多么正当,总算是孤注一掷;一旦失败,便必会连根烂,势力瓦解。因此,阴城的最高级官吏对战争几乎是完全没有意见;自己,并且叫阴城的人,闭口不言,万不能冒失的说出强硬的话,而把自己陷在烂泥里去。小一些的官吏,深信他们的上司的态度是最聪明妥当的,一方面他们怕战争的来到,危及他们个人的生命财产,一方面他们希望上司能贯彻反战的主张;即使战争真会起来,而阴城依然能保持中立,永久的中立,阴城好象是在中国日本之间的一个小独立国,极聪明的永不被卷入旋涡!
芦沟桥的事变,所以,在阴城上下一致的预言中,是可以就地解决的;恐惶,可是决不悲观。
敌人攻打平津了!阴城颤了一颤,在颤抖中希望着这不过是加大的芦沟桥事变,早晚还是可以和平了结的,一定。他们并不为平津着急,倒是为事情还不快快结束而发慌——快快的结束吧,对谁都有益处,哪怕是将平津用一种什么顾全住面子的方法割给日本呢。因此,平津的陷落,给阴城的刺激,简直是一种不便说出的喜悦——这可就快结束了,还打个什么劲儿呢?
同时,他们也看准了,应当在平津事件结束之前,他们必须抓住时机,活动着点,多进些钱。在一个小机关里,象捉去曲时人那么小的一件事,也会敲到一千块。别的,那就无须详细的说了。
可是谁会想到呢,上海居然也打起来了!天下会真有这样愚蠢的事!阴城的最高官吏在加紧敛钱的工作中,不免微微有些悲观了。中国,就凭中国,怎能和日本打呢?白死些人,白丧失许多财产。Qī。shū。ωǎng。阴城的最高官吏因悲观而几乎要爱民如子,决定不肯叫阴城的人受什么损害,而取着保境安民的态度。
这时候,在报纸上描写着的炮声,震动了阴城的青年男女们的心。就是那些老实的人民中,也有的握上了拳头,挺起了胸来的。可是,连老带少都深知道他们的兴奋是容易碰上霉头的,所以他们只能心中欢喜,而决不敢在实际上有什么表现。他们只能期待着,象海底下的暖流似的,希望到了时机便会发生作用。
这时候,另有一批人,比青年们更热烈。他们不但兴奋,而且着手预备该做的事了。这一批人在雅洁的书斋里,或精美的澡堂单间儿中,或特等的妓班内,或甚至于中学的会议室中,兴高采烈的开着他们的会议。他们之中,有的头发已白,有的烟灰满面,有的风流自赏,有的臃肿迟笨,可是脸上都发着一点不常见的光彩,象久在阴暗的地方居处,忽然见到了阳光。他们不拥护阴城的政府,不爱他们的国家,也不爱日本。他们的判断完全独立,与憎爱无关。他们的心象镜子那么客观。上海战争一起来,他们看到,战争已不会极快的收束。他们的好机会到了。机会是万不能失去的。早晚,早晚,他们看准,日本人会来到阴城的。阴城政府,他们晓得,是不想用枪炮向太阳旗射击的。这是好是坏,他们不假以思索。他们只想用什么方法替日本人把太阳旗插在阴城的城头上,而不由阴城政府手里把城池献出去。他们不爱阴城政府,可也说不上反对政府。不,绝不是反对政府,因为他们与政府有来往,在政府里有许多亲密的朋友。他们只是要先走一步,走在阴城政府的前面。自然,他们若走在前面,不用说,他们就会取政府而代之了。可是,这绝不是什么革命或斗争,而只是机不可失。他们该抓住机会,作几天官儿了。既然机会不可失,那么用些不大体面的手段,也就无所不可。这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他们不能因噎废食。正如同他们不愿与阴城政府为仇作对,他们也并不想忠于日本,与其说他们要感谢日本人给他们带来好机会,还不如说他们要感谢自己又来了一步好时运。他们有时候可以想象到,就是阴城被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分占了,他们也有方法对付一切,也可以从中取得利益,何况这一回只是日本一国呢?在智巧上,他们并没把日本人放在心里。他们不佩服任何人,只崇拜自己,甚至于崇拜自己给敌人磕头的美妙姿式。他们都受过相当的教育,可是每逢看到论及世界大势,和政治动向的文章,他们就不由的一笑置之。这些文章,据他们看,都是纸上谈兵,迂生的腐谈。真正的文章,假若他们肯动笔的话,是只论到自己怎样利用机会,是由我及他,是自内而外;什么世界大势,政治理论,狗屁!
在阴城,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他们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事。因为他们会把羞耻放在一边,而向一条狗媚笑,假若那条狗对他们表示强硬。
可是,他们却怕一个人——堵西汀。假若他们的媚笑可以软化了一条狗,他们便庆祝自己的成功;在他们的看法,这是他们的胜利。但是,他们没法使堵西汀不拒绝他们的媚笑与磕头,而且准知道堵西汀是玩惯了手枪与炸弹的。设若没有这个怪物在阴城,他们简直可以在马路上,高声宣传他们的主张,阴城的政府是不会拦阻他们的,因为大家都是一路人,绝不肯公开的互相仇视。他们与政府的共同仇敌不是日本,而是堵西汀。不过,政府呢有军警保卫,而他们可没有武力保护自己。因此,他们得在妓院或书斋里开会,而且得时时变动地方,好使堵西汀的手枪不易瞄准。同时,他们把那些有血性的青年,也都看成堵西汀的党羽,而随时的向政府陈说,应当严加防范。在这件事上,他们一方面赞成无情的政府对青年们的摧残,一方面还觉得政府作的不够,非得他们自己得到政权的时候不能扫清了年轻的那一群叛徒!
堵西汀,因此,老得象一条老鼠似的躲避着这些卖国的恶猫。
2
曲时人慢慢的好起来,有桂枝的帮助,他已能坐起了。只能坐一会儿,因为背上的创痂与鲜肉不允许他倚靠着;而直挺挺的坐着,背上又时时抽着疼。坐一会儿,他支持不住了,又得很费事的躺下。躺下,无事可作,他只能乱想,而想着想着便怒恼起来,低声自言自语的咒骂。咒骂到不耐烦了,他才感觉到自己是变了脾气,变成了另一个人,象铁被打成钢那样,他的心硬得时时想杀人。
桂枝很怕他这样低声自语,更怕他叨唠完了而瞪着眼愣起来。他象看着点什么,又象没有看什么,就那么愣着出神;慢慢的,他的脸来了些血色;有时白眼珠上起了些横的血丝,非常的可怕。她愿跟他说些话,可是没的可说。对国事,她几乎因服侍病人而完全忘了看报。对家务,她知道曲时人不是个女人,说出来或者只足以招他讨厌。对娱乐,她由曲时人来到的那一天,就没出去过,不知城里又到了什么新电影或新的伶人;而且她深知道时人不喜欢她那种享乐的生活。关于易风,厉树人们,她没得到任何消息,空念道念道,或者更足以叫时人心中不安。对于平牧乾,说来也更奇怪,她简直始终没想到过。虽然在分别的时候,是那样的难割难舍。平牧乾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被时人占去了。假若她愿意说,她真想告诉时人这一点事,可是又难于开口。她只能多帮时人的忙,扶他坐起来,扶他躺下去,给他吃药,给他倒水;希望着能在这些小的接触上,引起一些话来。可是,及至说起来,话又是那么短!“还疼不疼?”“好多了!”时人空空的一笑,闭上眼,腮上乱动着,想必是咬牙忍痛呢。她不能再多说什么,他是病人哪!
有时候,他忽然问起树人们来,桂枝没有什么可报告的。时人却在这种时节,细细的述说他们那些最显然而平凡的举动与一切。他说得很起劲,因为起劲而又恢复了他平日婆婆妈妈的叨唠。桂枝听着,耐心的听着,她希望时人能详细的述说他自己,作为她耐心听她所不关心的人与事的报酬。可是,他并不喜欢说他自己,他非常的谦卑,永远觉得陈述他自己是一种不好意思的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一向是多么平凡庸碌。这几乎使桂枝有时想不再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