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外-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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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孩子!一点规矩都不懂啦!等你舅舅来,还是求他带你学手艺去,我知道李鸿章干吗?”
“学手艺,我可不干!我现在当级长,慢慢的往上升,横是有做校长的那一天!多么好!”他摇晃着脑袋,向他母亲说。
“别美啦!给我买线去!青的白的两样一个铜子的!”
吃过晚饭小铃儿陪着母亲,坐在灯底下念书;他母亲替人家作些针黹。念乏了,就同他母亲说些闲话。“娘啊!我父亲脸上有麻子没有?”
“这是打哪儿提起,他脸上甭提多么干净啦!”“我父亲爱我不爱?给我买过吃食没有?”
“你都忘了!哪一天从外边回来不是先去抱你,你姑母常常的说他:‘这可真是你的金蛋,抱着吧!将来真许作大官增光耀祖呢!’你父亲就眯罈眯罈的傻笑,搬起你的小脚指头,放在嘴边香香的亲着,气得你姑母又是恼又是笑。——那时你真是又白又胖,着实的爱人。”
小铃儿不错眼珠的听他母亲说,仿佛听笑话似的,待了半天又问道:
“我姑母打过我没有?”
“没有!别看她待我厉害,待你可是真爱。那一年你长口疮,半夜里啼哭,她还起来背着你,满屋子走,一边走一边说:‘金蛋!金蛋!好孩子!别哭!你父亲一定还回来呢!回来给你带柿霜糖多么好吃!好孩子!别哭啦!’”“我父亲那一年就死啦?怎么死的?”
“可不是后半年!你姑母也跟了他去,要不是为你,我还干什么活着?”小铃儿的母亲放下针线叹了一口气,那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下来!
“你父亲不是打南京阵亡了吗?哼!尸骨也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呢!”
小铃儿听完,蹦下炕去,拿小拳头向南北画着,大声的说:“不用忙!我长大了给父亲报仇!先打日本后打南京!”“你要怎样?快给我倒碗水吧!不用想那个,长大成人好好的养活我,那才算孝子。倒完水该睡了,明天好早起!”
他母亲依旧作她的活计,小铃儿躺在被窝里,把头钻出来钻进去,一直到二更多天才睡熟。
“快跑,快跑,开枪!打!”小铃儿一拳打在他母亲的腿上。
“哟,怎么啦!这孩子又吃多啦!瞧!被子踹在一边去了,铃儿!快醒醒!盖好了再睡!”
“娘啊!好痛快!他们败啦!”小铃儿睁了睁眼睛,又睡着了。
第二天小铃儿起来的很早,一直的跑到学校,不去给先生鞠躬,先找他的学伴。凑了几个身体强壮的,大家蹲在体操场的犄角上。
小铃儿说:“我打算弄一个会,不要旁人,只要咱们几个。每天早来晚走,咱们大家练身体,互相的打,打疼了,也不准急,练这么几年,管保能打日本去;我还多一层,打完日本再打南京。”
“好!好!就这么办!就举你作头目。咱们都起个名儿,让别人听不懂,好不好?”一个十四五岁头上长着疙瘩,名叫张纯的说。
“我叫一只虎,”李进才说:“他们都叫我李大嘴,我的嘴真要跟老虎一样,非吃他们不可!”
“我,我叫花孔雀!”一个鸟贩子的儿子,名叫王凤起的说。
“我叫什么呢?我可不要什么狼和虎,”小铃儿说。“越厉害越好啊!你说虎不好,我不跟你好啦!”李进才撇着嘴说。
“要不你叫卷毛狮子,先生不是说过:‘狮子是百兽的王’吗!”王凤起说。
“不行!不行!我力气大,我叫狮子!德森叫金钱豹吧!”张纯把别人推开,拍着小铃儿的肩膀说。
正说的高兴,先生从那边嚷着说:“你们不上教室温课去,蹲在那块干什么?”一眼看见小铃儿声音稍微缓和些,“小铃儿你怎么也蹲在那块?快上教室里去!”
大家慢腾腾的溜开,等先生进屋去,又凑在一块商议他们的事。
不到半个月,学校里竟自发生一件奇怪的事,——永不招惹人的小铃儿会有人给他告诉:“先生!小铃儿打我一拳!”“胡说!小铃儿哪会打人?不要欺侮他老实!”先生很决断的说,“叫小铃儿来!”
小铃儿一边擦头上的汗一边说:“先生!真是我打了他一下,我试着玩来着,我不敢再……”
“去吧!没什么要紧!以后不准这样,这么点事,值得告诉?真是!”先生说完,小铃儿同那委委屈屈的小孩子都走出来。
“先生!小铃儿看着我们值日,他竟说我们没力气,不配当,他又管我们叫小日本,拿着教鞭当枪,比着我们。”几个小女孩子,都用那炭条似的小手,抹着眼泪。
“这样子!可真是学坏了!叫他来,我问他!”先生很不高兴的说。
“先生!她们值日,老不痛痛快快的吗,三个人搬一把椅子。——再说我也没画她们。”小铃儿恶狠狠的瞪着她们。“我看你这几天是跟张纯学坏了,顶好的孩子,怎么跟他学呢!”
“谁跟卷毛狮……张纯……”小铃儿背过脸去吐了吐舌头。
“你说什么?”
“谁跟张纯在一块来着!”
“我也不好意罚你,你帮着她们扫地去,扫完了,快画那张国耻地图。不然我可真要……”先生头也不抬,只顾改缀法的成绩。
“先生!我不用扫地了,先画地图吧!开展览会的时候,好让大家看哪!你不是说,咱们国的人,都不知道爱国吗?”“也好!去画吧!你们也都别哭了!还不快扫地去,扫完了好回家!”
小铃儿同着她们一齐走出来,走不远,就看见那几个淘气的男孩子,在墙根站着,向小铃儿招手,低声的叫着:“豹!豹!快来呀!我们都等急啦!”
“先生还让我画地图哪!”
“什么地图,不来不行!”说话时一齐蜂拥上来,拉着小铃儿向体操场去,他嘴直嚷:“不行!不行!先生要责备我呢!”
“练身体不是为挨打吗?你没听过先生说吗?什么来着?对了:‘斯巴达的小孩,把小猫藏在裤子里,还不怕呢!’挨打是明天的事,先走吧!走!”张纯一边比方着,一边说。小铃儿皱着眉,同大家来到操场犄角说道:“说吧!今天干什么?”
“今天可好啦!我探明白了!一个小鬼子,每天骑着小自行车,从咱们学校北墙外边过,咱们想法子打他好不好?”张纯说。
李进才抢着说:“我也知道,他是北街洋教堂的孩子。”“别粗心咧!咱们都带着学校的徽章,穿着制服,打他的时候,他还认不出来吗?”小铃儿说。
“好怯家伙!大丈夫敢作敢当,再说先生责罚咱们,不会问他,你不是说雪国耻得打洋人吗?”李进才指教员室那边说。“对!——可是倘若把衣裳撕了,我母亲不打我吗?”小铃儿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
“你简直的不用去啦!这么怯,将来还打日本哪?”王凤起指着小铃儿的脸说。
“干哪!听你们的!走……”小铃儿红了脸,同着大众顺着墙根溜出去,也没顾拿书包。
第二天早晨,校长显着极懊恼的神气,在礼堂外边挂了一块白牌,上面写着:“德森张纯……不遵校规,纠众群殴,……照章斥退……”
载一九二三年一月《南开季刊》第二、三期合刊旅行
老舍把早饭吃完了,还不知道到底吃的是什么;要不是老辛往他(老舍)脑袋上浇了半罐子凉水,也许他在饭厅里就又睡起觉来!老辛是外交家,衣裳穿得讲究,脸上刮得油汪汪的发亮,嘴里说着一半英国话,一半中国话,和音乐有同样的抑扬顿挫。外交家总是喜欢占点便宜的,老辛也是如此:吃面包的时候擦双份儿黄油,而且是不等别人动手,先擦好五块面包放在自己的碟子里。老方——是个候补科学家——的举动和老舍老辛又不同了:眼睛盯着老辛擦剩下的那一小块黄油,嘴里慢慢的嚼着一点面包皮,想着黄油的成分和制造法,设若黄油里的水分是一·○七?设若搁上○·六七的盐?……他还没想完,老辛很轻巧的用刀尖把那块黄油又插走了。
吃完早饭,老舍主张先去睡个觉,然后再说别的。老辛老方全不赞成,逼着他去收拾东西,好赶九点四十五的火车。老舍没法儿,只好揉眼睛,把零七八碎的都放在小箱子里,而且把昨天买的三个苹果——本来是一个人一个——全偷偷的放在自己的袋子里,预备到没人的地方自家享受。东西收拾好,会了旅馆的账,三个人跑到车站,买了票,上了车;真巧,刚上了车,车就开了。车一开,老舍手按着袋子里的苹果,又闭上眼了,老辛老方点着了烟卷儿,开始辩论:老辛本着外交家的眼光,说昨天不该住在巴兹,应该一气儿由伦敦到不离死兔,然后由不离死兔回到巴兹来;这么办,至少也省几个先令,而且叫人家看着有旅行的经验。老方呢,哼儿哈儿的支应着老辛,不错眼珠儿的看着手表,计算火车的速度。
火车到了不离死兔,两个人把老舍推醒,就手儿把老舍袋子里的苹果全掏出去。老辛拿去两个大的,把那个小的赏给老方;老方顿时站在站台上想起牛顿看苹果的故事来了。
出了车站,老辛打算先找好旅店,把东西放下,然后再去逛。老方主张先到大学里去看一位化学教授,然后再找旅馆。两个人全有充分的理由,谁也不肯让谁,老辛越说先去找旅馆好,老方越说非先去见化学教授不可。越说越说不到一块儿,越说越不贴题,结果,老辛把老方叫作“科学牛”,老方骂老辛是“外交狗”,骂完还是没办法,两个人一齐向老舍说:
“你说!该怎么办!?说!”
老舍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擦了擦有气无力的说:“附近就有旅馆,拍拍脑袋算一个,找着那个就算那个。找着了旅馆,放下东西,老方就赶紧去看大学教授。看完大学教授赶快回来,咱们就一块儿去逛。老方没回来以前,老辛可以到街上转个圈子,我呢,来个小盹儿,你们看怎么样?”老辛老方全笑了,老辛取消了老方的“科学牛”,老方也撤回了“外交狗”;并且一齐夸奖老舍真聪明,差不多有成“睡仙”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