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36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心不在焉地把便条纸折起来。在古怪的静谧中,她可以听见父亲打字机的声音。克劳德姑婆坐在鼓形桌旁托着腮,用一根很短的铅笔写字,她双眼湿润,可能是眼泪,但最近她的眼睛常显得蒙蒙眬眬,八成只是因为老了。艾丽斯的头枕在柔软的椅背上,仰望上方。
喝饱了朗姆茶的史墨基在楼上的虚拟书房坐下,开始写信。他写坏了一张纸,因为那张不稳的写字桌在他谨慎的笔尖下摇摇晃晃,因此他在桌脚下垫了一个火柴盒,然后重新开始。
“亲爱的圣诞老人,我想我应该先解释一下我去年的愿望。我不会找借口说我那时有点醉了(虽然那是事实),况且我现在也一样醉(这已经变成圣诞节的习惯了,因为跟圣诞节有关的一切都会变成习惯,你一定知道)。总之呢,倘若我那时的要求吓坏了你或耗尽了你的力量,那么我道歉。我那时只是想无礼地稍稍发泄一下而已。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猜)你没办法把一个人送给另一个人,但事实是我的愿望实现了。也许那是因为我当时一心只想这件事,而心诚则灵。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你。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你促成的,也不知道我感不感激。”
他咬了咬笔杆,想着去年圣诞节早上进入索菲房间叫她起床的情景。由于实在太早(泰西等不及了),窗外依然漆黑一片。他不知道该不该道出始末。他从没跟任何人说过,但由于这封即将焚毁的信机密性极高,他不禁有点想吐露一切。但是不行。
医生说得没错,圣诞节是紧跟着上一个圣诞节,不是跟着前面的日子。过去几天来史墨基已经看清了这点。不是因为仪式都一样:用雪橇把圣诞树运回来、温柔地拿出古董装饰品、在门楣上挂起德鲁伊特教的绿叶。只是从去年圣诞节开始,他整个人盈满了浓烈的情绪,这种情绪与圣诞节无关,毕竟他小时候对这日子的着迷向来比不上万圣节。他会在万圣节戴上有特色的面具(海盗、小丑),在营火点点、烟雾弥漫的夜里游荡。但他明白从现在起,每到这个季节他就会被这种情绪淹没,就像大地被雪遮盖。原因是她,不是圣诞老人。
“总之,”他再次动笔,“我今年的愿望有点模糊。我想要一台机器,用来把旧式割草机的刀片磨利。我想找回吉朋全集里不见的那一本(第二册),应该是有人把它拿去当门挡结果弄丢了。”他还想附上出版社和日期,只觉一阵寂静的无力感袭来,愈陷愈深。“圣诞老人,”他写,“我只想拥有一种人格,我不想要一大堆人格,而且只要有人看着我,”(他想的是索菲,还有艾丽斯、克劳德姑婆、医生、妈妈,最主要是艾丽斯。)“有一半人格都想转头逃走。我想勇敢诚实地扛起自己的责任。我不想置身事外,让一堆狡诈的虚构人物替我过活。”他停下笔,发现自己的字迹已经变得潦草无比。他犹豫该使用什么末启词,本想写“敬上”,但又觉可能略显嘲讽戏谑,因此最后学他父亲只写个“谨启”,听起来含糊而冷静。管他呢!他签了名:伊凡·S。巴纳柏。
他们已经带着蛋酒和各自的信聚集在楼下的书房里。医生把他的信像真的信一样折了起来,背面因为标点点得太用力而凹凸不平。妈妈的信纸是从一只咖啡色纸袋上撕下来的,很像一张购物清单。它们全部被火吞噬了,只是莉莉的信一开始并没烧成功,因为她尖叫一声,试着把它丢进火炉里,偏偏纸张这种东西是没办法丢的(随着她年岁愈大、愈优雅聪慧,她就会学到这件事)。泰西坚持要出去看。因此史墨基牵起她的手,把莉莉扛到肩上,一起到屋外去看烟飘走。飘落的雪花在房子的灯光下仿如鬼魅,在升起的烟雾里融化。
收到这些讯息时,圣诞老人摘下眼镜,用手指按摩着发痛的鼻梁。他们究竟要他怎样?一把猎枪、一只玩具熊、雪鞋、一些漂亮的东西和一些实用的东西……噢,好吧。但其余那些……他真是愈来愈搞不懂众人在想什么了。但时候不早了,倘若他们(或其他人)明天对他感到失望,那也不会是头一遭。他取下挂在墙上的毛帽、拉上手套、走出屋外,还没上路,就已莫名其妙地感到疲倦。繁星点点的夜空下是一片彩色的极地荒原,亿万颗星的亮光仿佛发出了叮当声响。驯鹿在他靠近时抬起了毛发蓬乱的头,让辔头当当作响,而脚下的万年积雪也在他靴子踏过时发出了窸窣之音。
多一人的空间
圣诞节过后不久,索菲就开始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被拆开来,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包装。还不知道原因时,这些感觉令她晕眩;接着等她猜到时,就变得有趣,甚至令人敬畏。而等到最后(当过程已经结束、新住客已毫不客气地完全安顿好时),感觉则是舒服:有时简直舒服至极,就像一种新的睡眠方式,但也充满期待。期待!就是这个词没错。
当索菲终于对父亲坦承自己的状况时,他也没什么好多说的,毕竟他自己也是这样生下来的。身为一个父亲,他多少必须说些重话,但还不到谴责的地步,而且从来都不必怀疑“该拿它怎么办”——光是想到自己还在埃米·梅多斯肚子里时若有人产生那种想法,他就一阵颤栗。
“噢,老天爷,多个人也没关系,”妈妈擦去一滴眼泪,“毕竟这又不是史上第一遭。”她跟大家一样猜不透孩子的爹会是谁,但索菲却什么也不说,或者说她曾低垂着眼睛,用小到不能再小的声音说她不想透露。因此这件事最后也无从追究了。
不过当然必须告诉黛莉·艾丽斯。
这份消息和这个秘密,索菲第一个透露的人就是黛莉·艾丽斯。或者应该说是第二个。
“史墨基。”她说。
“噢,索菲,”艾丽斯说,“不是吧。”
“正是。”她说,她桀骜地站在艾丽斯房门口,不愿进里面去。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他会这样。”
“你最好相信,”索菲说,“你最好适应这件事,因为它是不会消失的。”
索菲的神情(也可能是她口中这件难以置信的惨事)令艾丽斯有些疑惑。“索菲,”两人静静看了对方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你睡着了吗?”
“没有。”她很不悦。但当时还很早,索菲还穿着睡衣,史墨基一小时前才搔着头起床去学校。艾丽斯是被索菲叫醒的,由于这实在太不寻常、太反常了,有那么一刻艾丽斯希望……她躺回枕头上,闭起眼睛。但她自己也没在睡觉。
“你没怀疑过吗?”索菲问,“你从来都没想过吗?”
“噢,应该有吧。”她用手遮住眼睛,“当然有。”索菲那种口气仿佛期待艾丽斯应该要知道似的。她坐起身子,突然感到生气。“但搞出这种事!我的意思是你们两个!你们怎会这么愚蠢?”
“我猜我们只是情不自禁吧,”索菲直直看着她,“你知道的。”但她在艾丽斯面前终究失去了勇气,因此垂下眼睑。
艾丽斯撑起身子,靠在床头板上。“你非得站在那里不可吗?”她说,“我又不会揍你。”索菲静静站着,有点彷徨又有点畏惧,跟莉莉打翻东西时一模一样,害怕自己被叫过去不只是为了把污渍擦干净而已。艾丽斯不耐烦地挥手要她过去。
索菲光着脚踩过地板,发出细微的声响。当她带着一个古怪羞涩的微笑爬到床上时,艾丽斯发现她法兰绒睡衣底下什么也没穿。这一切都让她想起多年前的亲密时光。那时我们人这么少,她心想,爱这么多、人这么少,难怪我们会全部纠缠成一团。“史墨基知道吗?”她冷静地问。
“知道,”索菲说,“我先告诉他了。”
真伤人,史墨基竟然没告诉她;那是索菲进房以来她第一次感到痛苦。她想到他背负着这则消息,自己却毫不知情。一想到心头就一阵刺痛。“那他打算怎么处理?”她接着问,就像一场教义问答。
“他不……他没有……”
“好吧,你们总得做个决定,对吧?你们两个。”
索菲的嘴唇开始颤抖。她的勇气已经快要耗尽了。“噢,艾丽斯,别这样。”她央求,“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她握住艾丽斯的手,但艾丽斯别过头去,将另一只手的指关节用力按在唇上。“我的意思是,我知道我们这样很可恶,”她看着艾丽斯的脸,试图解读她的表情,“很可憎。可是艾丽斯……”
“噢,我不恨你,索菲。”虽然还是看着其他地方,但她的手指已跟索菲紧紧交扣起来,仿佛万般不愿但又无法控制,“就只是,唉。”看着艾丽斯内心的挣扎,索菲不敢说话,只是把她的手握得更紧,看看会是什么结果。“是这样的,我以为……”她再次陷入沉默,然后清清喉咙,想除去噎在那里的东西,“你记得吧。史墨基是我的真命天子,我以前都是这么想的。我以前总认为我们的故事就是这样。”
“没错。”索菲垂下头。
“只是最近,我好像不大记得那个了。我想不起他们。记不得从前。我是有记忆,但却不是……那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不像以前跟奥伯龙在一起时那样。”
“噢,艾丽斯,”索菲说,“你怎能忘记?”
“克劳德姑婆说过,当你长大,你就必须拿小时候拥有的东西去换取长大会有的东西。你就算不愿意,到头来也还是会失去,而且什么补偿也没有。”虽然声调稳定,但她眼中已泛起泪光。那泪水仿佛不属于她,而是属于她诉说的那个故事。“所以我想,那我就拿他们去交换史墨基吧。结果他们安排了这场交易。这样也没关系。因为我就算忘了他们,我也还有史墨基,”此时她声音才开始颤抖,“我想我是错了。”
“不!”索菲说,震惊得仿佛听到了亵渎神明的话。
“我猜这种事很平常,”艾丽斯说,颤抖着叹了口气,“我猜你说对了,我们刚结婚时,你说我们不可能拥有像我跟你以前有过的那种东西。你说等着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