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水-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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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神并不残酷,而是好强。”林先生莞尔。
“好强?”忠仔。
“人们造圳,不等于将河神每天巡视的路线给改了?浊水溪是此岛第一长河,水势剽悍,责司此河的河神当然眼高于顶。想想,如果负责跑引水的人无法跟河神好好较量一番,一下子就输得一败涂地,教河神怎么服气?”
“可是,跑的人常常会死啊。”阿明不解。
林先生肃容,深深说道:“孩子啊,取引河水乃与神争道,岂能不付出代价?与水竞跑,岂不是与神竞技?祭神?不如说是竞神!”眼中有股难以言喻的威严。
祭神,竞神!
………………那就是与神竞技的意思吗?
两个大男孩眼神绽放光芒,突然从恐惧中解放出来。
“跑赢了水,就是跑赢了神吗!”忠仔摸着鼻子,站了起来。
“那可真是当仁不让啊。”连阿明都蠢蠢欲动,一双脚开始发热。
这真是,太热血的理由了。
10。
八堡圳终于完工。
拥有最好的筑圳工法,最肯吃苦的村民,最殷切的期待。
现在,只剩下一名脚力足以赛神的引水人。
二八水村举行了遴选跑水的比赛,所有对脚力拥有旺盛自信的人都可以下去圳道冲跑,最快抵达终点的人,就是代表八堡圳的引水人。
为了丰厚的报酬,十几个来自四面八方的奔跑高手或前或后,摩拳擦掌在圳道里抢占自己满意的位置。但原先就住在二八水村的乡民没一个下场,因为他们已提前预知了冠军。
“那两个就是他们在说的,跑得比风还快的孩子吗?”一个从远方投靠来的汉子转头,狐疑地看着阿明与忠仔。
“瘦巴巴的,好像不怎么样啊?”另一个正在按摩小腿的庄稼汉冷冷道。
越听到这些话,躲在最后面的忠仔跟阿明就越是嘻皮笑脸。
时辰快到,所有人蓄势待发,十几个人就有十几种起跑姿势。
“跑!”村长宣布起跑。
那一瞬间,立刻有一半的人放弃了继续把脚往前踩的念头。
………………因为一阵旋风从他们的耳际刮过,化为两道让人不可逼视的闪电。
再只一眨眼,剩下的一半人也无法继续前进,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们突然困惑,自己是不是从来都不懂跑步?
一道穿山破云的疾风。
一道擒凤追龙的闪电。
圳岸上响起吼声、叫声、笑声、掌声,拼命为那两道愉快的影子喝采。
“哈哈,就剩下我们两个了!”忠仔举起双手大笑,像是提前庆祝。
“甩下那些人根本就没意思。”阿明也吹起口哨,两手如翼。
忠仔一如往常,比阿明提早踏出一大步,也领先了阿明一大步。
阿明看着忠仔不断上下飞驰的身影,怀疑忠仔的奔跑其实根本是大步跳跃。而忠仔听着阿明重重踏在地上的脚击声,非常纳闷阿明到底是在跑,还是在摧残这片大地?
一快,一更快。
快又更快。
两人几乎就要冲抵终点,却一点疲累感也没有。
忠仔听见背后传来的脚击声越来越大,越来越逼近,暗感压力。
“忠仔,我知道你跟小秋在一起了。”阿明突然说。
忠仔震惊不已,但脚下可没缓下来。
阿明顽皮一笑,说:“小秋是个好女孩,非得嫁给英雄不可。”
“……”
“所以,跑赢神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阿明一说完便停住,任忠仔一个人大步跨越象征终点的青色镇圳石。
整个二八水村的如雷喝采,直冲上天际。
青石为界,忠仔面红耳赤看着他的挚友,而阿明嘴角上扬回应。
“我一定会带给小秋……”忠仔结巴。
“知道了,你一定办得到。”阿明叉腰,伸出拳头。
两拳轻轻相击。
触动了命运的滚动声。
11。
黄昏,小秋跟忠仔牵手漫步在即将完工的八堡圳上。
明天就要跑引水了,这两天忠仔都在跟阿明练习快跑,研究怎么在水深及脚踝的状态下维持速度。小秋静静坐在旁边看,越看就越是担心。
小秋当然明白忠仔的决意,却无论如何不想忠仔冒此奇险。
等到水闸一开,现在干涸的地上就会涨满湍急的浊水,带来滋养大地的生命力。但那些汹涌而上的水,也将吞噬……
“忠仔,我有件事想跟你说,你听了别生气。”小秋低着头,心里很慌。
“喔,如果是跑水的事……我已经决定啦!”忠仔笑〃奇〃书〃网…Q'i's'u'u'。'C'o'm〃嘻嘻地说:“你没听见今天大家围在圳边要叫又跳的场面吗?”
看了忠仔的笑脸,小秋难受地说:“你不必为了那些钱下去,我们可以什么都从头开始啊,我阿爸也不是那种贪图聘礼的人……”
只见忠仔一改平日的嘻皮笑脸,正经说道:“小秋,我很快,这世上除了阿明以外,没有人可以跟得上我。如果我不跑水,这个村子我还待得下去吗?我也想抬头挺胸。”
“……”小秋默然无语。
忠仔舍不得看小秋担心受怕的模样,说:“小秋,这个村子里的人都对我很好,我也想有所回报……但不是用我的命,而是用我的腿。”
微风轻轻吹抚小秋的发丝,一切的意义就在这个画面。
小秋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忠仔咧开嘴,笑说:“我一定会将大水驯服,然后平安回到妳身边。”
感受拥在怀里的小秋,忠仔看伟大的落日。
阿明一定很羡慕自己可以跟神竞技吧。
不过也太便宜他了。自己赢了,也代表阿明赢了。
想到这里,忠仔不禁又笑了起来。
12。
送小秋回家作晚饭后,忠仔踢着石子,还不想回去。
太阳沉了,星星透出夜幕。
一阵清风吹在身上,带走了一天来的疲倦,却也让忠仔多了些思虑。
夜晚还这么漫长,翻来覆去一定睡不好,忠仔生起想跟阿明说说话的念头。
“那家伙真的很够意思,如果明天自己不幸丧命,便没有向他道谢的机会了。”忠仔自言自语。
心念这一动,忠仔的脚下忽然一紧。
“!”忠仔还来不及叫,身子便往前倾重重摔倒在地。
他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视线整个急速颠倒过来。
等到头晕目眩的忠仔明白自己正倒吊在树上,这才知道中了绳套陷阱,像只待宰的鸡给提了起来。
而埋伏在自己每天必经的路上、设下恶毒陷阱的人,正是……
“再跑啊。”
阿冠跟两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从大树后的草丛里走了出来。
他那见猎心喜的眼神,看得忠仔心中发冷。
“观察了你好几天,你跑得还真是快啊,出足了风头,难怪口气那么大。”阿冠手里拿着一块石头,心怀不善地抛着,说:“这也就算了,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小秋竟然偷偷跟你穷光蛋在一起?”
“我跟小秋要好,谁不知道!”忠仔硬气道:“你自己不先打听。”
阿冠怒火中烧,摔出手中石头,正中忠仔摇摇晃晃的身体。
忠仔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但这样只有更激怒阿冠。
阿冠跟两个跟班无赖拿起预备好的石头,继续猛砸在忠仔身上,几个闷响,一下子就将忠仔砸了个鲜血淋沥。
“有什么事,等我替村子跑完水再说!”忠仔鼻血倒灌,呛得厉害。
“替、村、子?”阿冠冷笑:“说得好像没有你真的不行啊。”
又是一块石头砸在忠仔的小腹,痛得忠仔想吐。
“跑水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不要太自私!”忠仔奋力挣扎。
一个无赖面无表情走上前,一脚往忠仔的脸踢了下去,差点就这么踢昏了他。
“自私?我当然是不敢自私的,但如果是你自己不小心在跑水前一天晚上摔跤伤了脚,那就怨不了人。”阿冠拿着粗大的石块,走到忠仔面前,威吓似地敲敲忠仔的鼻子。
忠仔瞪大眼睛。
这一刻,阿冠听见了自己胸口剧烈的心跳声。
那天忠仔当众给他难看,让他终日忿忿难平,寝食不安。现在只要忠仔像狗一样低声下去哀求自己,那事情……那事情便好办。
如果忠仔继续嘴硬,那也怪不了他!
“你是读书人吧?书里难道没教你君子跟小人的差别吗?”忠仔瞪着阿冠。
阿冠发狂,高高举起粗大石头:“这是你自作自受!”
当石头落下的时候,忠仔痛晕过去。
他最后听见的声音,是梦想被重重击碎的毛骨悚然。
13。
不是痛醒的。
身上厚重的露水冻醒了忠仔。
一睁眼,他不由自主发出含糊的呻吟,嘴角干掉的血渍裂开,刺痛了半边脸。
“……”还在遭袭的大树下,至少没有被丢进山谷里。
忠仔想起身,却惊觉右脚膝盖除了难以忍受的剧痛,完全没有第二种感觉。
大概是立刻掉下了眼泪,这是他最忠实也是唯一的反应。忠仔想挪动身体,却像有一百万只蚂蚁疯狂咬噬着他的膝盖,痛得他立刻弯曲身子,满载的眼泪与鼻涕斜斜爬了半张脸。
不用说跑了,连好好站着都有问题。
忠仔勉强滚动身体,上半身靠着大树,就着稀疏的月光检视疼痛的膝盖。
虽然骨头没有整个被敲碎,但筋骨发肿如一个馒头大,至少得休养好几个月。
“该怎么办?”忠仔脑子一片煞白。
哪来的好几个月?
忠仔伏在膝上,愤怒的火焰从伤肿的膝盖蔓延,烧杀着他懊悔不已的灵魂。
很快愤怒便褪去,留下不由自主的颤抖。
忠仔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唯一有反应的,是不断从眼中涌出的咸咸泪水。
原以为自己已经长大,却在这一刻惊醒自己还是如孩子般茫然失措。
满山满谷的蛙鸣声汇成汹涌的海浪,一波一涛从四面八方向忠仔袭打,将忠仔困在这个世界上最孤单无助的地方。泪水滴落在膝盖上,渗进那伤肿的皮肤底,却无法治愈那如烈火般的痛苦。
夜已深透,黑天的最远方隐约透出一点湛蓝。
鸡鸣破晓,便是八堡圳开闸跑水之时。
撑破天际的掌声已远去。
欢动山谷的喝采也远去。
忠仔不敢闭上眼睛。
因为一阖眼,就会看到小秋站在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