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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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右侧,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桥上,变换着姿势,接二连三地、扑
通扑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里,激起溅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儿。这时,
你儿子才停下了手底的游戏,从车窗望出去,脸上出现羡慕的神情。你妻子对你
儿子说:“开放,你大姨家欢欢在那里。”
我模模糊糊地回忆起欢欢和改革那两张小脸。欢欢的小脸干于巴巴、干干净
净,改革的小脸白白胖胖,但嘴唇上总是沾着鼻涕。他们俩幼时的气味还储存在
我的记忆里。我回忆着他们的气味时,与八年前的西门屯有关的数千种气味便如
一条气味的大河,汹涌而来。
“这么大了,还光着屁股玩。”你儿子嘟哝着,不知是鄙视还是羡慕。
“待会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礼貌,”你妻子说,“要让爷爷奶奶、姥姥
姥爷高兴,要让亲戚朋友佩服。”
“你弄点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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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孩子,你就气我吧,”你妻子说,“那几罐蜂蜜,就是给你爷爷奶奶、
姥姥姥爷的,你亲手交给他们,就说是你为他们买的。”
“我哪里有钱?”你儿子赌气般地说,“说了他们也不信。”
在你妻子与你儿子的拌嘴声中,轿车驶上大街,街道两边那些八十年代初期
新建的、整齐划一如军营的红砖瓦房墙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
旧村的南边田野里,挖土机隆隆地响着,两台起重机,高举着橘黄|色的巨臂,静
静地等待着。西门新村的建设已经开工。
轿车停在古旧的西门家大院门前。小胡按响了喇叭,立即从院子里涌出了一
群人。我嗅到了他们的气味看到了他们的脸。他们的气味里都添加了陈旧的信息,
他们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们的脸都增添了皱纹,蓝脸的蓝脸,迎春的棕脸,
黄瞳的黄脸,秋香的白脸,互助的红脸。
你妻子没有急于下车,等待着司机小胡转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撩着裙子下
车,因不习惯高跟鞋几乎跌倒。我看出她极力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借以掩饰左
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胀,散发着海绵的气味。为了这次意义非凡的还
乡她可是煞费了苦心。
“我的闺女啊!”吴秋香喜气洋洋地叫唤着,最先扑上来,看那股冲劲儿,
她似乎要拥抱女儿,但到了面前却突然僵住了。我看着这个当年身体苗条、如今
两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脸上那种既有亲爱又有谄媚的表情,看着她伸出几根
弯曲的手指,抚摸着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夸张地——这才是她的本色腔调
——说,“哎哟,这是俺的二闺女吗?俺还以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亲迎春拄着拐棍凑上来,她的半边身体已经不灵便,她举着那只显得
软弱无力的胳膊,对你老婆说:“开放呢?我那宝贝孙子呢?”
司机拉开车门,提出礼物,我纵身跳出。
“这是狗小四吗?我的天哪,长成一头小牛啦!”迎春说。
你儿子似乎有些不情愿地下了车。
“我的开放啊……”迎春喊叫着,“让奶奶看看,几个月不见又长出一大截
了。”
“奶奶好。”你儿子说,你儿子又对围拢上来摸着他的头顶的你父亲说,
“爷爷。”两张蓝脸,一张粗糙苍老,一张娇嫩鲜艳,构成相映成趣的生动画面。
你儿子一一地问候他的姥爷、姥姥、大姨。你母亲纠正你儿子道:“该叫大娘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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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互助说:“都一样,叫大姨更亲嘛。”你父亲问你妻子:“他爸爸呢?
怎么不回来?”你妻子说:“他到省里开会去了。”
“进屋,进屋!”你母亲用拐棍捣着地,用一个家长的权威口吻说。
“小胡,”你妻子说,“你先回去吧,下午三点,准时来接我们。”
这一群人,簇拥着你的妻子和儿子,提拎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进了西门
家大院。你以为我被冷落了吗?没有,就在人享受着天伦之乐时,一条白毛黑花
狗,从西门家大院里窜出来。同胞狗兄弟的亲切气味,猛烈地扑进我的鼻子,往
事历历涌上心头。狗老大!大哥!我兴奋地叫着。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冲动
地叫嚷着。我们的叫声惊动了迎春,她回过头,注视着我们:“老大,小四,你
们哥俩儿,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让我算算……”迎春掰起指头,数着,“一
年,两年,三年……啊呀呀,你们八年没有见面了啊,狗八年,等于人的大半辈
子啊……”
“可不是怎么着,”一直得不到说话机会的黄瞳说,“狗活二十年,等于人
活一百岁。”
我们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颊,然后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
达我们久别重逢的欢欣和感慨。
小四,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泪汪汪地说,你不知
道我和你二哥有多么想念你们,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着急地问着,同时张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丧事,狗大哥同情地说,你还记得那个马良才吧?对,
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个人,吹吹,拉拉,写写,画画,样样都能拿起
来,当着小学校长,挺好的一个美差,人民教师,谁不尊敬?可他偏要辞职去给
西门金龙当副手。被县教育局不知哪个领导批评了几句,回家后心情郁闷,喝了
几杯酒,说要出去撒尿,站起来,身体晃晃,一头栽倒,就这样死了。嗨,人生
一世,草木一秋,我们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说,怎么,他们没把这
消息告诉你家主人吗?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个年轻姑娘,你猜是谁?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
妹,回来要跟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里手扶杏树与互助说话的合作,悄声
说,离婚,这一位,差不多疯了,这几天刚缓过点劲儿来,你看她今天这模样,
是专门回来断那蓝解放的后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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唁,果然是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狗大哥说,咱们当狗的,只能听主人调遣,
为主人服务,这些麻烦事儿,不归我们管。你等着,我去叫老二,咱们哥仨好好
聚聚。
何必大哥亲自去跑,我说,咱们狗类,不都有千里传音的本事吗?我仰起脖
子,正要嗥叫,就听到大哥说,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经来了。
我看到,从西方向,来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宝凤。狗二哥在前,宝凤
在后。宝凤的身后,跟着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气味从我记忆中浮上来,
这小子,长得可真高。有人说我们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们眼里,高
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声喊叫着:老二,你看看这是谁?——二哥,我大声叫着,跑着迎
上去。我二哥是一条更多地继承了父亲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与我有几分像,但
身体比我小得多。我们哥仨,拥挤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达我们久别
重逢后的愉快心情。闹过一阵之后,它们问起狗三姐,我说三姐很好,生了三匹
小犬,卖了很好的价钱,给主人家创汇增收。我向它们,问起狗妈妈的情况,它
们沉默一会儿,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对我说:妈妈是无疾而终,寿尽而亡,而且
死后尸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蓝脸,亲手钉了一个木板箱子,把我们的狗娘,安葬
在他那块宝贵的土地上,这已经是非常高的礼遇了。
我们哥仨的亲热劲,引起了宝凤的注意。她有些吃惊地看着我,我想大概是
我的身体过于庞大和我的面相过于威猛而让她心中惊悸吧。“你是狗小四吗?”
她说,“你怎么能长这么大呢?当初你可是一个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时候,我也在注意她。轮回四世之后,西门闹的记忆虽然没有
消逝,但已经被无数的后来事镇压在底层,我生怕一旦折腾起这些久远的往事,
会把大脑搞乱,弄不好会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犹如书籍,一页页被翻过去。人要
向前看,少翻历史旧账;狗也要与时俱进,面对现实生活。在过去的历史册页上,
我是她的父亲,她是我的女儿;在眼前的现实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条狗,而她则
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异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头发虽然没白
但枯槁犹如墙头上的霜后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着白布。她为马良才戴孝,
身上散发着与死者打过交道的阴郁气味。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她都是郁郁寡欢,
脸色苍白,很少有笑容,偶尔有一笑,那也如从雪地上反射的光,凄凉而冷冽,
令人过目难忘。在她的身后,那小子,马改革,继承了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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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时脸蛋浑圆,又白又胖,现在却长脸干瘪,两扇耳朵向两边招展着。他不过十
岁出头,但头上竟有了许多的白发。他穿着蓝色短裤、白色短袖衬衫——西门屯
小学的校服——脚上一双白色胶鞋,双手捧着一个绿色塑料盆子,盆子里是鲜艳
欲滴的紫红色樱桃。
我在两个狗哥哥的带领下,在屯子里转了一圈,尽管我少小离家,除了西门
家大院之外,对屯子并无多少印象,但这里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
小子在一篇文章里写的那样“故乡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观屯的过程中,我还
是心怀感动。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识的脸,嗅到了许多当年没有的气味,也遗失
了许多当年的气味。当年,屯子里最浓郁的牛的气味、骡马的气味消失殆尽,而
许多人家院里都散发出浓重的生锈钢铁的气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时期梦寐
以求的农业机械化,竟在分田单干之后实现了。我感到屯子里笼罩着大变动之前
的兴奋和惶惶不安的氛围,人们的脸上,都闪烁着古怪的神情,仿佛有大事件马
上就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