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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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
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
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爹,您千万
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
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
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
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
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
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
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
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
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
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
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
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
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肉中刺,插在人民公社
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
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
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
:“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
金龙原以为依靠着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就可以使西门
屯成为全县的典型,而一旦西门屯成了全县的典型,他这个带头人就可以飞黄腾
达。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先是他与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并没有
乘坐着拖拉机前来指导排戏,不久后又传来小常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职的消息。
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过后,东风渐起,阳光和暖,阳气上升,向阳处的积雪融化殆尽,道路
翻浆,遍地泥泞。河边的柳树开始泛绿,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上,也显出了花的微
弱信息。在这些日子里,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豹子,在院子里上
蹿下跳。杏树上那个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边,依靠着黑
色的树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因为过量吸烟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
咙,并毫无教养地往树下吐痰,犹如一摊摊鸟屎从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
空洞;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怅;我哥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
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
“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
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
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种地也要种革命的地,不能只顾埋头生产、不看革命路线!”我哥将嘴角
的烟头吐掉,从杏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农们上
前将他扶起来,他龇牙咧嘴,推开那些老人的手,说,“我马上去公社革委会接
受指示,你们都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我哥换上了一双高筒雨靴,准备蹬着泥浆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墙外
那个临时厕所里小解,与正在那里的杨七不期而遇。因为那批羊皮袄的事,杨七
与我哥结下了仇,但表面上,杨七还是笑嘻嘻的。
“西门司令官,这是去哪里?看您这打扮,不像红卫兵,倒像日本宪兵。”
杨七笑嘻嘻地问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声,表示他对杨七的极端蔑视。杨
七依旧笑嘻嘻地说:“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达不了几天了。知趣
点,把位子让出来吧,让给懂生产的人;唱戏,唱不出窝窝头来。”
我哥冷笑一声,道:“我这个主任,是县革委会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
县革委会撤,公社革委会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
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
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
象。
我人社后,被安排在大队饲养棚喂牲口。原来的饲养员方六大爷和刑满释放
分子胡宾,成了我的师傅。饲养棚里集中饲养着全大队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马一
匹,原是军马,瞎眼后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证明它的军马身份。有灰骡子一
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
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
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
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
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
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
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
Rou棍,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肉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
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
怪,犹如一台鸡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
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
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起来,
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
()
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
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
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
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
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
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
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
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悠悠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
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
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
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
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
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
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
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
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
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
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
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
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
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
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