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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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
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
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
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发拖
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
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
()
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
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
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
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
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
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
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
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
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
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
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
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块地,
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
低沉地悲鸣着。你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
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
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
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
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
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
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
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
也夺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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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
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
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鸡
鸣头遭的后半夜了。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
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
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狗叫,但
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
啊月亮,你让我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
“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
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
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
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体,
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
们这蓝脸,正是执法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
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
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
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
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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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涕泪交流地说,“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
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
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
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我缸
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
里产的粮食,还应该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
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
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
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
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
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
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姐,
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
苦了,”她看看春苗,说,“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
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
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你们也不用东躲西藏了……也是我糊涂,当初为什么
不成全了你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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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春苗哭道,“都是我的错……”
“谁也没有错……”合作道,“这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命该如此啊,怎
么能躲得过呢……”
“合作,”我说,“你别灰心,我们去大医院,找好医生……”
她惨然一笑,道:“解放,咱俩也算是夫妻一场,我死之后,你好好对她…
…她也真是个好样的,跟了你的女人,都没得福享……求你们好好照顾开放,这
孩子也跟着我们吃尽了苦头……”
这时,我听到儿子在院子里响亮地擤着鼻子。
三天之后,合作死了。
葬礼过后,我儿子搂着那条老狗的脖子,坐在她母亲的坟前,不哭,也不动,
从中午一直坐到黄昏。
黄瞳夫妇像我爹一样,闭门不见我。我跪在他们家门口,为他们磕了三个响
头。
两个月后,黄瞳死了。
当天夜里,吴秋香吊死在大院当中那棵杏树上的那根往东南方向倾斜的枯枝
上。
办理完了岳父、岳母的丧事,我和春苗便在西门家大院住了下来。我们住在
母亲和合作住过的那两问厢房里,与爹隔着一道障壁。爹白天从不出门,晚上,
我们透过窗户,偶尔能见到他弯曲的背影。那条老狗与他形影不离。
遵照秋香的遗言,我们把她安葬在西门闹与白氏合葬的右侧,西门闹和他的
女人们,终于在地下团圆了。黄瞳呢?我们把他葬在了屯子里的公墓里,他的墓
与洪泰岳的墓相隔不足两米。
——1998年10月5 日,是农历戊寅年八月十五日,中秋节。这天晚上,西门
家大院的人们终于聚集在了一起。开放骑着摩托从县城里赶了回来,摩托车的挎
斗里,载着两盒月饼、一个西瓜。宝凤和马改革也来了。这天,也是你蓝解放和
庞春苗领取了结婚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