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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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奶奶不跟宝庆商量,就把她丈夫叫了过来。“给祖师爷上香!”她想让他来主祭。
宝庆忙把唐四爷拉开,摇了摇头。他是班主,不能让别人来主祭。他走到神位跟前,点着了香。等冒出一缕缕弯弯曲曲的蓝烟,他就把香插进香炉。然后又点着蜡烛。神位前一下子亮了起来,闪烁着各样的色彩。大家都安静下来,一片肃穆。宝庆恭恭敬敬地向祖师爷磕了头。求祖师爷赏饭吃,保佑他买卖兴隆,叫他说唱叫座儿。他跪着,心里一直在默祷,求祖师爷保佑秀莲,别让四奶奶和她丈夫捣乱。园子外面响起了震耳的爆竹。
五
到七点半,园子里就快上满了。宝庆看着一排排挤得满满的座儿,高兴得合不拢嘴,不过他也担着心,怕书场门口出事。他请了本地两个坎子上的来把门。他们都有经验,好人坏人,一眼就能瞧出来。不过宝庆可不愿意他们真动手。开锣头一晚就打架,总不是吉庆事儿。他也不愿意亲自去管那书场门口的事。要是跟人闹起来了呢,岂不更糟。他得处处走到,事事在心,又不能让别人注意他。可一旦要是出了事,他又得随时在场。
他在后台,留神着每一件事。需要的时候,他就伸出闪闪发亮的秃脑袋,指点一气。
他鞠躬,谁到了眼前就跟谁握手,满脸堆笑,叫人生不起气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女角儿的脂粉香,总会吸引一些爱惹是生非的浪荡子弟。宝庆不断把泡在舞台门前的这号人撵开。他们就爱跟姑娘们纠缠。可是这种事也难办,有的人可能是地面上要人的朋友。要是的话,他总得把他们请到后台喝茶。于是就会有那么一位,自动跑上台去,当场送给他一幅幛子,给他捧场。一个艺人有多少操心的事儿!
到了八点,园子里已经是满满的了——不都是买票的。人这么多,是因为宝庆发出了一批请帖和招待券。尽管如此,他还是很高兴。客满是件吉祥事儿。他奔到前面,兴奋地叫人在门口挂上了“客满”的牌子。他掌心发潮,又急忙回到后台,张罗开演。
头一个节目是一位本地艺人的金钱板——尖着嗓门,野调无腔,不地道。听众都不理会他的,只顾说话,喝他们的茶。
宝庆打后台往外瞧,场子宽而短,小小的戏台前面是一排排的木头凳子。靠两边墙摆着好些方桌,每张桌子周围,都摆了四、五把椅子。舞台的门帘上绣着有绿叶衬托的大红牡丹,还绣着他的名字。这是特意在上海定做的。墙上挂着幛子,还有各地名人送给他和秀莲的画轴。书场虽小,却颇吸引人。台前悬着一对大汽灯,射出白中带蓝的强光,把听众的脸都照得亮堂堂的。宝庆乐了,这都是他的成就。门帘台帐上都绣着他的名字。每一幅画,每幅幛子,都使他回想起过去的一段历史,他到过上海、南京等许多大城市,有过不少莫逆之交。
他从台后瞅着台下。前两排坐的是本地人,其余的听众多数是“下江人”。就是本地人,多半也是在外省住过,在外省混过事儿的,因为打仗才跑回重庆。他们来听宝庆的,不过是为了让人家知道他们见过世面,听得懂大鼓书。宝庆久久地盯着坐在舞台两侧的一些人看。有些是熟座儿,他们都是内行,到这里来,是为了看看宝庆和他这一班人的玩艺儿。他们背冲戏台坐着。只听、不看。他们对女角的脸蛋儿不感兴趣。宝庆皱着眉观察他们的表情。要是他和秀莲的玩艺儿打响了,他们就会常来。渐渐地,听众越来越安静了。
宝庆知道,这就是说玩艺儿越来越招人。这也说明,听众已经喝够了茶,也嗑完瓜子了。
要是再不看看台上,就没什么事可干的了。
轮到秀莲上场了。
小刘已经定好弦子。他慢慢走上台,手里拿着一把三弦,瘦小清秀的脸,在发着蓝光的汽灯下苍白得耀眼。他那灰色的绸大褂,象把银刀鞘似的紧紧裹着身子。他静静地在桌子旁边坐下,十分小心地把弦子放在桌上,卷起袖子。然后,他拿起弦子,搁正了,用绑在手指头上的指甲试了试弦。他歪着脑袋听了听调门,接着就傻盯着一幅幛子瞧着,脸上带了一副不屑的神气,好象很不情愿当个傍角儿似的。
桌边支着一面大鼓,那是宝庆从几千里外辛辛苦苦带来的。鼓楗子比筷子长不了多少。还有一副紫红的鼓板,带着黑穗子。桌围子是绿绸子的,绣着红白两色的荷花,还有“方秀莲”三个大字。
门帘慢慢地挑起来,“别紧张,别紧张,留着点嗓子,”她还没出场,宝庆就一再提醒她。帘子一掀,秀莲安详地走了出来,穿着漂亮的服装,象仙女一样娇艳。
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吸引听众的注意。然后她抬起小圆脸,脸上浮起了顽皮的微笑。
她穿了一件绉纱的黑旗袍,短袖口镶上一遭白色的图案花边。手腕子上一块小表闪闪发亮。两条小辫扎着红缎带,垂在胸前。红缎带和她的红嘴唇交相辉映。她每走一步,都象在跳舞。
她以轻盈的步态,极富魅力地飘飘然走到鼓架前,拿起鼓楗子,打了一段开场鼓套,小刘马上开始弹了起来。秀莲跟着弦子,偶尔敲两下鼓,不慌不忙,点出了板眼。她眼神注视着鼓当中。微笑还留在脸上,好象她刚想起了一个笑话,却使劲憋着,不让笑出来。
大鼓和弦子一下子都打住了。秀莲笑了笑,朝下望着听众。她腼腆地轻声说,要“伺候诸位”一段《大西厢》,接着就起劲地敲起鼓来。
文怕《西厢》,武怕《截江》,半文半武《审头刺汤》。①《大西厢》是大鼓书里最难唱的段子。只有三、四位名角儿敢唱它。崔莺莺差红娘去召唤张生的恋爱故事,尽人皆知。可是,大段的鼓词和复杂的唱腔,往往吓得人不敢唱它。它的词儿都是按北京土话来押韵的。要是北京话地道,口齿又伶俐,吐字行腔就能清晰、活泼,象荷叶上的露珠一样。可是,要是唱的人没有这一门嘴皮子上的功夫,那就八成儿非砸不可。
秀莲铺场②的时候,声音很小。坐在两厢那些内行的熟座儿,背冲着戏台,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她唱完头一句,大家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看看是谁在唱这个难对付的段子。她的声音不高,可是,唱腔是没的可褒贬的。她一口气唱完了长长的第一句,象是吐出了一串珠子,每一个字都是那么圆,那么实在,那么光润:二八的俏佳人懒梳妆,崔莺莺得了个不大点的病她躺在牙床,躺在牙床上,半斜半卧。您看这位姑娘,蔫呆呆得儿闷悠悠,茶不思,饭不想,孤孤单单,楞楞瞌瞌,冷冷清清,困困劳劳,凄凄凉凉,独自一个人,闷坐香闺,低头不语,默默无言,腰儿瘦损,乜斜着她的杏眼,手儿托着她的腮帮。
自始至终,秀莲唱得很拘谨,好象并不想取悦听众。可是一到难唱的关口,她满行。
她不象有的角儿,一遇到复杂多变的拖腔,就马虎带过。她唱得越来越快,但她态度从容,一副活泼的神情,怡然自得地唱着,充满了感情。唱到最后,她来了一个高腔,猛然间刹住了鼓板,结束了演唱。她把鼓楗子和鼓板轻轻地放到鼓上,深深一鞠躬,小辫上的缎带头,差不多碰到了鼓面。然后她转过身去,慢慢走向下场门。快到门口就跑起来,象个女学生急着想放学一样。
直到她跑进下场门的帘子里,才响起一阵掌声。坐在前排的听众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掌声来自两厢的熟座儿。虽然她的嗓门还嫩,他们还是鼓了掌,他们知道,这么年青的姑娘唱这么复杂的段子,是很不简单的。
小刘知道秀莲挑的这个段子是最难唱的,他的活没出错,心里很高兴。秀莲一唱完,他长出了一口气,整了整衣衫,跟着她下了场。
有的听众站了起来,好象要走的样子,他们觉着失望,因为秀莲唱的时候,正眼也没瞧他们一眼,更糟的是,他们根本不懂她唱的是什么。
桌围子又换了一副。这回绣的是一只鹤和两只鹿,还用五彩丝线绣了两个大字:琴珠。听众又坐下了。等等也好,看看琴珠是不是会好一点儿。
小刘先出场。这回他定弦的时候,把弦拨得分外响。他给秀莲傍角儿的时候,想的是别出错,到了这会儿,他想卖弄一下才情了。定好了弦,他心急地等着琴珠上场。两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场门的帘子。
琴珠终于从帘子后面走了出来。她低着头,很快地走到鼓架跟前,好象她忙着要快点把段子唱完,好去干别的更要紧的事儿。
她是个高个儿,加上今晚上又穿上了高跟鞋,烫得卷卷的头发,高高地堆在头上,看着象个高大的穿着中国旗袍的洋女人。她的脸涂抹描画得很仔细,身上紧紧箍着一件大红旗袍。她的耳朵、手指和手腕上,都戴着从她妈那儿借来的假宝石首饰,俗不可耐的闪闪发光。
舞台是个古怪的地方,它能叫丑女人显得漂亮。琴珠长相平常,可是技艺和矫揉造作,使得她的一切都显得五光十色,闪闪发亮。她的外地派头和怪里怪气,使她一出场就博得个迎头彩。
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她的鼓点敲得很响,荒腔走板,合不上弦。小刘使出全身的劲儿拨弄着三弦。为了使手指用得上劲,他身子略往后仰,因为用力太过,使劲咬着下嘴唇。
大鼓、云板、三弦齐响,弄得人发昏,可是听众都聚精会神,好象早已习惯了这种声响。
琴珠很快就觉出了她的成功,于是就给自己的那号买卖拉起生意来。她先对某一个人做了一阵媚眼,然后转过去又找第二个人。对两个人都使了个眼色,眼珠子从棕到黑,从黑到棕变化了好一会儿。第一个段子唱完,她宣布要“献演”一个特别节目:《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听众都乐了,来了个满堂彩。
她的嗓门很尖,很响,后音有点嘶哑。她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喊,不是唱,毫无低回婉转之处。谁也不理会她咬字清不清,就是吐字吐错了,也没什么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