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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鼓书艺人-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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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唱着,头越来越低,悲剧的情节跟她自己的很相仿佛,她不想让听众看见她眼里的泪。

一曲唱完,她抬起头来,安详地看着听众,好象是在说,“好吧,现在你们对我怎么看?”她鞠了个躬,转身慢慢走进了下场门。

掌声很热烈。听众瞧着她,迷惑不解。她比以前更丰满,更漂亮了,可是愁容满面。

她还年青,但已经饱尝了生活的苦果。

五个月飞快地过去了,秀莲的孩子还没个名字。宝庆每天都要仔细打量孩子,一心盼望她确实长得不象她爹,不然就太可怕了。怎么给她起名字呢,她可以姓张,也可以姓方,不过都不合适。他恨“张”这个姓,因为她爹姓张;方呢,又不是秀莲的真姓,她本是个养女。结果,大家都管孩子叫“秀莲的闺女”。

二奶奶从来不管这个孩子,她认为,她只能爱她的外孙小宝一个人。她对宝庆已经作出让步,对秀莲总算过得去,这也就够了。

宝庆这才明白,为什么秀莲要他加倍疼爱她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要是让人家看出来他偏心,家里就会闹得天翻地覆。秀莲的孩子是私孩子,只能当私孩子养着。“我明白,”他告诉秀莲他不能特别照应她的孩子时,她这么说,“我自己心里也很乱。有的时候,我疼她疼得要命,有的时候,又恨不能把她扔到窗户外头去。”

一个月以后,琴珠回来找活干。她丈夫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他俩准备离婚。

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她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子。有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喊。

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可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喊了又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一切。

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顶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平到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卖艺能挣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就有钱可挣。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这些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卖黑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讨价还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两天以后就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就是三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钱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下。重庆的大烟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二十八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秀莲和大凤把两个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么也不想再看了,可还是留恋着不想走。这山城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失了身,成了妇人。她哭了起来。良心又来责备她了,为什么不跟爸爸到南温泉去,上大伯的坟?

她抱起孩子,继续往前走。街上变了样子。成千上万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摆开摊子,卖他们带不走的东西。东西确实便宜。打乡下来了一些人,想捡点便宜。城里也有人在抢购东西,结果是回乡的难民多得了几块钱。

秀莲看见人们讨价还价,不禁想起,她就跟摊子上那些旧货一样。她现在已经用旧、破烂、不值钱了,和一张破床,或者一双破鞋一样。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加快了脚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处她十分熟悉的拐角处。她想去看看她和张文住过的那间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那儿,备尝人间地狱对一个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脚,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动步,心跳难忍。孩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间小屋里,她的爱情幻灭了,剩下的,只有被遗弃、受折磨的痛苦。别的可以忘却,唯独这间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绣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这间屋里所受的种种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难以忘怀。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深深*裨谒闹小*

她抱起孩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经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来又肮脏,又狭窄。她放下孩子,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热烘烘的小脑袋。

噢,进去看看那间小屋!那一个个大耗子窟窿还在吗?里面有人住吗?她走进大门,朝她原来那间小屋张望。里面有人吗?小屋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年青女人走了出来。她穿了件红旗袍,脸上浓妆艳抹。秀莲转过身,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唔,又有一个年青女人住在这里,没准是个妓女,当然也可能是刚刚结过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么人,女人都一样,既软弱,又不中用。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走了出来。房子仿佛有根无形的链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现了张文的形象。她恨他。万一他突然出现,要她跟他走,那怎么办?她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孩子在她怀里又蹦又跳。赶快跑,决不再见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喘口气,转过头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周围是炸毁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设起来,但是她旧日的纯洁,已经无法恢复了。

走近书场,她恢复了神智。真是胡思乱想!只要她不自取毁灭,什么也毁灭不了她。

她可能太软弱了,年青无知。但是她也还有力量,有勇气。她不怕面对生活。她突然抬起头,两眼望天。幸福还是会有的。她决心争取幸福,并且要使自己配当一个幸福的人。

她亲了亲孩子。“妈妈好看吗?”她问。

孩子咯咯地笑了,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妈妈。”“妈胆大不?”

“妈妈!”

“咱俩能过好日子吗?”

孩子笑起来了,“妈妈!”

“咱们一块儿去见世面,到南京,到上海去。妈妈唱大鼓,给你挣钱。妈什么也不怕。”

回到家里,她态度安详,笑容满面。宝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又爱上什么人了?赶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们又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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