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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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的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姑姑;您顺便把我的子宫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子宫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第二部11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奶奶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肉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乳罩;对吗?
那天我的乳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鸡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600cc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的身体;她的脸。姑姑满身是血;颓然地坐在一把折叠椅子上。小狮子等人;呆若木鸡。我耳朵里寂静无声;然后似有两只小蜜蜂在里边嗡嗡。
姑姑……我说……您不是说没有事吗?
姑姑抬起头;鼻皱眼挤;面相丑陋而恐怖;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第二部12
嫂子;大哥;姑姑站在院子里;麻木地说;我是来请罪的。
王仁美的骨灰盒摆在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上。方桌上放着一只盛满了麦子的白碗;碗里插着三炷香。香烟缭绕。我身穿军装;臂戴黑纱;抱着女儿;坐在桌旁。女儿身披重孝;不时地仰起脸问我:
爸爸;盒里是什么东西?
我无言以对;泪水流进乱蓬蓬的胡须里。
爸爸;俺娘呢?俺娘哪里去了?
你娘到北京去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就去北京找她……
爷爷奶奶也去吗?
去;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院子里割锯;分解一块柳木板。木板斜绑在一条长凳上;父亲站着;母亲坐着;一上一下;一来一往;锯子发出“嗤啦嗤啦”的声响;锯末子在阳光中飞散。
我知道父母分解木板是要为王仁美做一口棺材。尽管我们那儿已经实行火葬;但公家并无设立安放骨灰盒的场所;人们还是要把骨灰埋葬;并堆起一个坟头。家境好的会做一口棺材;将骨灰倒上;把骨灰盒砸碎;家境不好的;就直接将骨灰盒埋了。
我看到姑姑垂首而立。我看到父亲和母亲悲愁的脸;看到他们机械重复的动作。我看到与姑姑同来的公社书记、小狮子;还有三个公社干部;他们将一些花花绿绿的点心匣子堆放在井台边。点心匣子旁边还有一个湿漉漉的蒲包;散发着咸腥的气味;我知道那是一包咸鱼。
想不到发生了这样的事;公社书记说;县医院专家小组前来鉴定了;万主任她们完全是按操作程序办事;没发生任何失误;抢救措施也正确得当;万医生还抽了自己600cc鲜血为她输上;对此;我们感到非常遗憾;非常沉痛……
你不长眼吗?父亲突然暴怒了;他训斥着母亲;不是有墨线吗?锯口走偏了半寸;你还看不到;你还能干点什么?
母亲爬起来;嚎啕大哭着进屋去了。
父亲扔下锯子;弓着腰走到水瓮边;抄起水瓢;仰脖子灌水。凉水沿着他的下巴、脖子流到他的胸膛上;与那些金黄色的锯末子混合在一起。喝完水;父亲走回去;一个人操起锯子;猛烈地割起来。
公社书记和几个干部进了堂屋;对着王仁美的骨灰盒;深深地鞠了三躬。
一个干部将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锅台上。
书记说:万足同志;我们知道;无论多少钱也无法弥补这个不幸事件带给你们家的巨大损失;这五千元钱;聊表我们一点心意。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说:公家出了三千;剩下两千;是吴书记与几位公社领导出的。
拿走;我说;请拿走;我们不需要。
你的心情我们理解;书记沉痛地说;死去的不能复活;活着的还要继续革命。书记说;杨主任从北京打来电话;一是表达她对小王的哀悼;二是对死者家属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