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哲学-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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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谈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素,色彩。——除了用作模仿以外,色彩本身和线条一样有它的意义。一组不表现实物的色彩,象不模仿实物而只构成一种图案的线条一样,可能丰满或贫乏,典雅或笨重。色彩的不同的配合给我们不同的印象;所以色彩的配合自有一种表情。一幅画是一块着色的平面,各种色调和光线的各种强度是按照某种选择分配的;这便是色彩的内在的生命。色调与光线构成人物也好,衣饰也好,建筑物也好,那都是色彩后来的特性,并不妨碍色彩原始的特性发挥它的全部作用,显出它的全部重要性。因此色彩本身的作用极大,画家在这方面所作的选择,能决定作品其余的部分。——但色彩还有好几个原素,先是总的调子或明或暗;琪特用白,用银灰,用青灰,用浅蓝;他无论画什么都光线充足;卡拉华日用黑,用焦褐,色调浓厚,没有光彩;他无论画什么都是不透明的,阴暗的。——其次,光暗的对比在同一幅画上有许多等级,折中的程度也有许多等级。你们都知道,芬奇用细腻的层次使物体从阴影中不知不觉的浮现;高雷琪奥用韵味深长的层次,使普遍明亮的画面上凸出一片更强的光明;利培拉用猛烈的手法,使一个浅色的调子在阴沉的黑暗中突然放光;伦勃朗在似黄非黄而潮湿的气氛中射出一团绚烂的日色,或者透出一道孤零零的光线。——最后,除了光线的强弱以外,色调可能协和,可能不协和,看色调是否互相补充而定;颜色或者互相吸引,或者互相排斥;橙,紫,红,绿,以及别的单纯的或混合的颜色,由于彼此毗连的关系,好比一组声音由于连续的关系,构成一片或是丰满雄厚,或是尖锐粗犷,或是和顺温柔的和谐。例如卢浮美术馆中凡罗纳士的《埃斯丹》:一连串可爱的黄色在若有若无之间忽而浅,忽而深,忽而泛出银色,忽而带红,忽而带绿,忽而近于紫石英,始终调子温和,互相连贯,从长寿花的淡黄和发亮的干草的黄,直到落叶的黄和黄玉的深黄,无不水乳交融;又如乔乔纳的《圣家庭》:一片强烈的红色,先是衣饰的暗红几乎近于黑色,然后逐渐变化,逐渐开朗,在结实的皮肉上染上土黄,在手指的隙缝间闪烁颤动,在壮健的胸脯上变成大块的古铜色,有时受着光线照射,有时埋在阴影中间,最后照在一个少女脸上,象返照的夕阳。看了这些例子,你们就懂得色彩这个原素在表情方面的力量。——色彩之于形象有如伴奏之于歌词;不但如此,有时色彩竟是歌词而形象只是伴奏;色彩从附属品一变而为主体。但不论色彩的作用是附属的,是主要的,还是和其他的原素相等,总是一股特殊的力量;而为了表现特征,色彩的效果应当和其余的效果一致。
五
我们要按照这个原则把画家的作品再列一个等级。别的方面都相等的话,作品的精彩的程度取决于效果集中的程度。这个规则应用在文学史上能分出一个文学时期的各个阶段,应用在绘画史上能分出一个艺术流派的各个阶段。
在最初的时期,作品还有缺点。技术幼稚,艺术家不会使所有的效果趋于一致。他掌握了一部分效果,往往掌握极好,极有天才,但不曾想到还有别的效果;他缺乏经验,看不见别的效果,或者当时的文化与时代精神使他眼睛望着别处。意大利绘画的最初两个时期便是这种情形。——以天才和心灵而论,乔多很象拉斐尔;创新的才能和拉斐尔一样充沛,一样自然,创造的境界一样独到,一样美;对于和谐与气息高贵的感受同样敏锐;但语言还没有形成,所以乔多只能期期艾艾,而拉斐尔是清清楚楚说话的。乔多不曾在佛罗伦萨学习,没有班鲁琴那样的老师,不曾见识到古代的雕像。那时的艺术家对于活生生的肉体才看了第一眼,不认识肌肉,不知道肌肉富于表情;他们不敢了解,也不敢爱好美丽的肉体,免得沾染异教气息;因为神学与神秘主义的势力还非常强大。一个半世纪之内,绘画受着宗教传统与象征主义的束缚,没有用到绘画的主要原素。——然后开始第二个时期,研究过解剖学的金银工艺家兼做了画家,在画布上和壁上第一次写出结实的肉体和呵成一气的四肢。但别的技术还不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不知道线与块的建筑学,不知道用美妙的曲线与比例把现实的肉体化为美丽的肉体。凡罗契奥,包拉伊乌罗,卡斯大诺,画的是多棱角的人体,毫无风度,到处凸出一块块的肌肉,照雷奥那多·达·芬奇的说法,“象一袋袋的核桃”。他们不知道动作与面容的变化;在班鲁琴,弗拉·菲列波·列比,琪朗达约笔下,在西克施庭的旧壁画上,冷冰冰的人物呆着不动,或者排成呆板的行列,好象要人吹上一口气才能生存,而始终没有人来吹那口气。他们不知道色彩的丰富与奥妙;西约累利,菲列波·列比,芒丹涅,菩蒂彻利的人物都黯澹,干枯,硬绷绷的凸出在没有空气的背景之上。直要安多奈罗·特·美西纳输入了油画,融化的色调才合成一片,发出光彩,人物才有鲜明的血色。直要雷奥那多发现了日光的细腻的层次,才显出空间的深度,人体的浑圆,把轮廓包裹在柔和的光暗之中。只有到十五世纪末叶,绘画艺术的一切原素才相继发现,才能在画家笔下集中力量,通同合作,表现画家心目中的特征。
另一方面,十六世纪后半期,正当绘画衰微的时候,产生过杰作的短时期的集中趋于涣散,无法恢复。以前的不能集中是山于艺术家不够熟练;此刻的不能集中是由于艺术家不够天真。
卡拉希三兄弟徒然用尽苦功,耐性研究,徒然采取各派的特长;事实上正是这些不伦不类的效果的拼凑,降低作品的地位。他们的思想感情太薄弱,不能构成一个整体;他们东抄西袭,借用别人的长处,结果却毁了自己。他们受渊博之累,把不可能合在一处的效果汇合在一件作品之上。阿尼巴·卡拉希在法尔纳士别墅中画的赛法尔,肌肉象米开朗琪罗的斗士,肩背和大量的肉象威尼斯派,笑容和脸颊象高雷琪奥;但是妩媚肥胖的运动家只能叫人看了不快。在卢浮美术馆中的琪特的圣·赛巴斯蒂安,上半身象古罗马的美男子安蒂奥努斯,明亮的光线近于高雷琪奥,似蓝非蓝的色调近于普吕东,一个练身场上的青年人显得多情与可爱,也令人不快。在此颓废时期,面部的表情到处与身体的表情抵触;你们可以看到,紧张的肌肉和强壮的身体配上安静和虔诚的表情,神气象交际场中的妇女,小白脸,荡妇,青年侍卫,仆役;神明与圣徒只是枯燥乏味的空谈家,水仙与圣母只是客厅中的女神;人物往往介乎两个角色之间,连一个角色都担当不了,结果是完全落空。同样的杂凑曾经使法兰德斯绘画在发展的中途耽误很久,就是裴尔那·梵·奥莱,米希尔·梵·科克西恩,马丁·黑姆斯刻克,法朗兹·佛罗利斯,马丁·特·佛斯,奥多·凡尼于斯,想使法兰德斯绘画变成意大利绘画的时期。直到民族精神出现一个新的高潮,盖住外来的影响,让种族的本能发挥力量,法兰德斯艺术才重新振作而达到它的目的。只有在那个时候,经过卢本斯和他同时的画家之手,独特的整体观念才重新出现;艺术的各种原素本来只凑合在一处互相抵触,这时才汇合起来互相补充,才有传世的作品代替流产的作品。
在凋零时期与童年时期之间,大概必有一个繁荣时期。它往往出现在整个时期的中段,一个介乎幼稚无知与趣味恶俗之间的极短的时期;有时,以个人而论或者以一件孤独的作品而论,繁荣时期出现在越出常规的一个阶段上。但在无论何种情形之下,杰作总是一切效果集中的产物。意大利绘画史上有各式各种确实的例子可以证明这个事实。大作家的全部技巧在于追求效果的统一;所谓天才无非是感受的能力特别细腻,但显出这种细腻的,既在于作家所用的方法各各不同,也在于他们的意境首尾一贯。在芬奇的作品中,一方面是风流典雅的人物近于女性,带着不可捉摸的笑容,面部表情很深刻,心情幽怨而高傲,或是极其灵秀,姿态经过特别推敲,或是别具一格;一方面是婀娜柔软的轮廓,韵味深长而带有神秘气氛的明暗,越来越浓的阴影所构成的深度,人体的细腻的层次,远景缥缈的奇异的美:这两组成分完全统一。——至于威尼斯派,一方面是大量的光线,或是调和或是对立的色调,构成一种快乐健康的和谐,色彩的光泽富于肉感;一方面是华丽的装饰,豪华放纵的生活,刚强有力或高贵威严的面部表情,丰满的诱人的肉,一组组的人物动作都潇洒活泼,到处是快乐的气氛:这两个方面也是统一的。——在拉斐尔的壁画上,色彩的素净正好配合结实有力的人物,平稳的构图,单纯严肃的相貌,文雅的动作,恬静高雅的表情。一幅高雷琪奥的画好比一所阿尔西纳的花园:各种光线的奇妙的配合,逶迤曲折的,或是断断续续的泼刺可喜的线条,丰腴柔软,晶莹洁白的女性的身体,形态出乎常规而富于刺激性的人物,表情与手势的活泼,温柔,放肆,都汇合起来构成一个极乐的梦境,好似一个会魔术的仙女和多情的女子为情人安排的。——总之,整个作品从一个主要的根上出发;这个根便是艺术家最初的和主要的感觉,它能产生无数的后果,长出复杂的分枝。在贝多·安琪利谷,主要感觉是超现实世界的幻影,对于天国所抱的神秘观念;在伦勃朗是快要熄灭的光线在潮湿的阴影中挣扎,是看了残酷的现实生活而感到的沉痛。不论卢本斯与拉斯达尔,波桑与勒舒欧,普吕东与特拉克洛阿,他们的线条的种类,典型的选择,各组人物的安排,表情,姿势,色彩,都由这个主要观念决定,调度。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