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旗下-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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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在我不住哭嚎的时候,我们听见了“义和拳”(后来改为义和团)这个名称。
老王掌柜的年纪越大,越爱说:得回家去看看喽!可是,最近三年,他把回家的假 期都让给了年岁较轻的伙计们。他懒得动。他越想家,也越爱留在北京。北京似乎有一 种使他不知如何是好的魔力。他经常说,得把老骨头埋在家乡去。可是,若是有人问他: 埋在北京不好吗?他似乎也不坚决反对。
他最爱他的小儿子。在他的口中,十成(他的小儿子的名字)仿佛不是个男孩,而 是一种什么标准。提到年月,他总说:在生十成的那一年,或生十成后的第三年……。 讲到东西的高度,他也是说:是呀,比十成高点,或比十成矮着一尺……。附带着说, 十成本来排三,但是“三成”有歉收之意,故名十成。我们谁也没见过十成,可是认识 王掌柜的人,似乎也都认识十成。在大家问他接到家信没有的时候,总是问:十成来信 没有?
正是夏天农忙时节,王十成忽然来到北京!王掌柜又惊又喜。喜的是儿子不但来了,而且长得筋是筋、骨是骨,身量比爸爸高出一头,虽然才二*辍>氖嵌蛹让淮*李,又满身泥土,小褂上还破了好几块。他急忙带着儿子去买了一身现成的蓝布裤褂, 一双青布双脸鞋,然后就手去拜访了两三家满汉家庭,巡回展览儿子。过了两天,不知 十成说了些什么,王掌柜停止了巡回展览。可是,街坊四邻已经知道了消息,不断地来 质问:怎么不带十成上我们家去?看不起我们呀?这使他受了感动,可也叫他有点为难, 只好不作普遍拜访,而又不完全停止巡回。
已是下午,母亲正在西荫凉下洗衣裳;我正在星中半醒半睡、半饥半饱,躺着咂裹 自己的手指头;大黄狗正在枣树下东弹弹、西啃啃地捉狗蝇,王家父子来到。
“这就是十成!”王掌柜简单地介绍。
母亲让他们到屋里坐,他们不肯,只好在院里说话儿。在夏天,我们的院里确比屋 里体面:两棵枣树不管结枣与否,反正有些绿叶。顺着墙根的几棵自生自长的草茉莉, 今年特别茂盛。因为给我添购糕干,父亲今年只买了一棵五色梅,可是开花颇卖力气。 天空飞着些小燕,院内还偶尔来一两只红的或黄的蜻蜓。房上有几丛兔儿草,虽然不利 于屋顶,可是葱绿可喜。总起来说,我们院中颇不乏生趣。
虽然天气已相当的热,王掌柜可讲规矩,还穿着通天扯地的灰布大衫。十成的新裤 褂呢,裤子太长,褂子太短,可是一致地发出热辣辣凶蓝靛味儿。母亲给了王掌柜一个 小板凳,他坐下,不错眼珠地看着十成。十成说“有功夫”,无论怎么让,也不肯坐下。
母亲是受过娘家与婆家的排练的,尽管不喜多嘴多舌,可是来了亲友,她总有适当 的一套话语,酬应得自然而得体。是呀,放在平日,她会有用之不竭的言词,和王掌柜 专讨论天气。今天,也不知怎么,她找不到话说。她看看王掌柜,王掌柜的眼总盯着十 成的脸上与身上,似乎这小伙子有什么使他不放心的地方。十成呢,象棵结实的小松树 似的,立在那里,生了根,只有两只大手似乎没有地方安置,一会儿抬起来,一会儿落 下去。他的五官很正,眼珠与脑门都发着光,可是严严地闭着嘴,决定能不开口就不开 口。母亲不知如何是好,连天气专题也忘了。愣了一会儿,十成忽然蹲下去,用手托住 双腮,仿佛思索着什么极重大的问题。
正在这时候,福海二哥来了。大黄狗马上活跃起来,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直到母 亲说了声:“大黄,安顿点!”大黄才回到原位去继续捉狗蝇。
二哥坐下,十成立了起来,闭得紧紧的嘴张开,似笑不笑地叫了声“二哥”。
二哥拿着把黑面、棕竹骨的扇子,扇动了半天才说:“十成我想过了,还是算了吧! ”
“算了?”十成看了看父亲,看了看二哥。“算了?”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是 你说!”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十成认识了福海,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只好去给他们沏茶。
王掌柜一边思索着一边说,所以说的很慢:“十成,我连洋布大衫都看不上,更甭 说洋人、洋教了!可是……”“爹!”十成在新裤子上擦了擦手心上的汗:“爹!你多 年不在乡下,你不知道我们受的是什么!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 意,一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十成指了指大黄。“我顶恨二毛子,他们忘了本!” 王掌柜和二哥都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也,也有没忘本的呀!”二哥笑着说,笑的很欠自然。“忘了本的才是大毛子的 亲人!”十成的眼对准了二哥的,二哥赶紧假装地去看枣树叶上的一个“花布手巾”①。
王掌柜仍然很慢地说:“你已经……可是没……!”二哥赶快补上:“得啦,小伙子!”
十成的眼又对准了二哥的:“别叫我小伙子,我一点也不小!我练了拳,练了刀, 还要练善避刀枪!什么我也不怕!不怕!”
“可是,你没打胜!”二哥冷笑了一下。“不管你怎么理直气壮,官兵总帮助毛子 们打你!你已经吃了亏!”王掌柜接过话去:“对!就是这么一笔账!”
“我就不服这笔账,不认这笔账!败了,败了再打!”十成说完,把嘴闭得特别严,腮上轻动,大概是咬牙呢。“十成!”王掌柜耐心地说:“十成,听我说!先在这儿住 下吧!先看一看,看明白了再走下一步棋,不好吗?我年纪这么大啦,有你在跟前……”
“对!十成!你父亲说的对!”二哥心里佩服十成,而口中不便说造反的话;他是 旗兵啊。
十成又蹲下了,一声不再出。
二哥把扇子打开,又并上,并上又打开,发出轻脆的响声。他心里很乱。有意无意 地他又问了句:“十成,你们有多少人哪?”
“多了!多了!有骨头的……”他狠狠地看了二哥一眼。“在山东不行啊,我们到 直隶来,一直地进北京!”
王掌柜猛地立起来,几乎是喊着:“不许这么说!”母亲拿来茶。可是十成没说什么,立起来,往外就走。母亲端着茶壶,愣在那里。
“您忙去吧,我来倒茶!”二哥接过茶具,把母亲支开,同时又让王掌柜坐下。刚才,他被十成的正气给压得几乎找不出话说;现在,只剩下了王掌柜,他的话又多起来:“王掌柜,先喝碗!别着急!我会帮助您留下十成!”
“他,他在这儿,行吗?”王掌柜问。
“他既不是强盗,又不是杀人凶犯!山东闹义和团,我早就听说了!我也听说,上 边决不许老百姓乱动!十成既跑到这儿来,就别叫他再回去。在这儿,有咱们开导他, 他老老实实,别人也不会刨根问底!”二哥一气说完,又恢复了平日的诸葛亮气度。
“叫他老老实实?”王掌柜惨笑了一下。“他说的有理,咱们劝不住他!”
二哥又低下头去。的确,十成说的有理!“*悖±贤跽乒瘢乙馐歉鲇推峤常灰*是旗兵啊,我也……”王掌柜也叹了口气,慢慢地走出去。
母亲过来问二哥:“老二,都是怎么一回事啊?十成惹了什么祸?”
“没有!没有!”二哥的脸上红了些,他有时候很调皮,可是不爱扯谎。“没事! 您放心吧!”
“我看是有点事!你可得多帮帮王掌柜呀!”
“一定!”
这时候,姑母带着“小力笨”从西庙回来。姑母心疼钱,又不好意思白跑一趟,所 以只买了一包刷牙用的胡盐。“怎么样啊?老二!”姑母笑着问。
按照规律,二哥总会回答:“听您的吧,老太太!”可是,今天他打不起精神凑凑 十胡什么的。十成的样子、话语还在他的心中,使他不安、惭愧,不知如何是好。“老 太太,我还有点事!”他笑着回答。然后又敷衍了几句,用扇子打了大腿一下:“我还 真该走啦!”便走了出去。
出了街门,他放慢了脚步。他须好好地思索思索。对世界形势,他和当日的王爷们 一样,不大知道。他只知道外国很厉害。可是,不管外国怎么厉害,他却有点不服气。 因此,他佩服十成。不过,他也猜得到,朝廷决不许十成得罪外国人,十成若是傻干, 必定吃亏。他是旗兵,应当向着朝廷呢?还是向着十成呢?他的心好象几股麻绳绕在一 块儿,撕拉不开了。他的身上出了汗,小褂贴在背上,袜子也粘住脚心,十分不好过。
糊里糊涂地,他就来到便宜坊门外。他决定不了,进去还是不进去。
恰好,十成出来了。看见二哥,十成立定,嘴又闭得紧紧的。他的神气似乎是说: 你要捉拿我吗?好,动手吧!
二哥笑了笑,低声地说:“别疑心我!走!谈谈去!”十成的嘴唇动了动,而没说 出什么来。
“别疑心我!”二哥又说了一遍。
“走!我敢作敢当!”十成跟着二哥往北走。
他们走得飞快,不大会儿就到了积水滩。这里很清静,苇塘边上只有两三个钓鱼的,都一声不出。两个小儿跑来,又追着一只蜻蜓跑去。二哥找了块石头坐下,擦着头上的汗,十成在一旁蹲下,呆视着微动的苇叶。
二哥要先交代明白自己,好引出十成的真心话来。“十成,我也恨欺侮咱们的洋人!
可是,我是旗兵,上边怎么交派,我怎么作,我不能自主!不过,万一有那么一天,两 军阵前,你我走对了面,我决不会开枪打你!我呀,十成,把差事丢了,还能挣饭吃, 我是油漆匠!“
“油漆匠?”十成看了二哥一跟。“你问吧!”“我不问教里的事。”
“什么教?”
“你们不是八卦教?教里的事不是不告诉外人吗?”二哥得意地笑了笑。“你看, 我是白莲教。按说,咱们是师兄弟!”
“你是不敢打洋人的白莲教!别乱扯师兄弟!”
二哥以为这样扯关系,可以彼此更亲热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