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断章之 斩将-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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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错乱了。走错一步,身后沧海横绝。
他说要世人赞叹傅晚晴没有嫁错丈夫,九现神龙没有误交蛇鼠,然而,为了追求抱负,那一身花香的女子早已为他横死;肝胆相照的知已亦离他而去。甚至连三乱,唯一信任他相信他全心佩服过他的三个年轻人,都一一死在他手上。
奋斗半生,恐惧半生,血火半生,挣扎半生,如今他站在这城门下,眼前举城欢呼,他为什么又拒绝与秦飞轻并马入城?他还在恐惧什么?惆怅什么?挣扎什么?一时间,他脑中无比纷乱,眼前一切喧闹都离他而去,虚空中,却有若有似无的琴声传来。
七经八脉都顺着那琴弦颤抖起来,真气止不住地向上涌起,翻转搅复。他猛然惊觉,长声吸气,欲意守丹田,然而那股琴声似有魔力一般,转眼又变成了琵琶,恍惚中他看到了那个已经记不起面目的女子,雪腰纤细,场中飞旋,那和音的琵琶一声一声,仿佛一颗颗圆润的珠子,琳琳琅琅地落到玉盘里,再一声声地脆响,抑扬起伏着要钻进他心底去。
不对!他在心里说,你已经死了,一切都是那丹药附生的幻觉!都是心魔!然而那乐声丝丝缕缕,织成了一张柔韧的大网,不死不休地缠着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血光暴起,飞旋的女子高高地在利刃上飞起来,尔后,又化成了宫门内自脖颈喷薄而出的锈色。
眼前一阵阵黑暗,他在那细若游丝的弦音里苦苦挣扎。那时死了就好了。他想。
不知过了多久,骨折的左手突然入骨的刺痛起来,仿佛还有人在耳边一声声大叫。
“兄弟!兄弟!”
乐音骤然寂去,四下静默无声,他慢慢睁开眼,全身汗如雨下。多年前的旧事就像在眼前一般,那么真切鲜明。
抓着他衣袖的是那女真大汉完颜宗弼,胡子刮去了,露出一张年轻雄壮的脸。
他诧异着望着顾惜朝,奇怪这个几次相见都目光凌厉的人,怎么一人孤伶伶地站在城关处,还闭着眼睛,一脸苍白,失魂落魄,全身上下到处都是破绽。
如果那时他出手,说不定能一枪洞穿他的胸膛。他却不知,如果不是这出手一抓,对方已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喂,兄弟,”他说,“我们都协手战过一场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顾惜朝慢慢抽出左手,缩回袖中。所有的神思都静悄悄回来,鬼魅般的风声在他的身畔渐渐止息,幽冥里的琴声亦不再飘落。
“顾…惜…朝。”他淡淡说,“我叫顾惜朝。”
相府与林苑,小楼月明如水,佳人歌笑如风。在重重喘息里,他的恨和怨都被洗涤得分明,即使知道是在梦里,也深重如渊狱,压得他无力回天。
眼前却是乐声如潮。不是梦里的颤音,是高颂吾皇圣明的华丽乐章。
以为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有一瞬,高台上的宣诏才刚刚已毕,秦飞轻双手接过黄绫诏书,叩首起身。
所有百姓在他面前纷纷跪下,骑将亦都翻身下马,兵甲碰撞声铿然一片。顾惜朝是秦飞轻的副手,按规矩应由他率领骑兵,下跪叩恩。
然而他却远远立于城门之下,恍恍出神。所有人都扭过头来看他,完颜宗弼又想去拍他的肩膀,却被他眼中突然闪过的凌厉之色惊得一呆。
门洞深处,一个守门小卒被同伴一推,跌撞出来,躬身跪在他马下。
“请大人下马!”声音嘎哑难听。
顾惜朝刚稳定的身形忽又一晃。
高台上,秦飞轻已回身面向台下众将。穿过半座城,顾惜朝与他的目光遥遥相撞,灼热与威势,机心与诡密,纷纷扬扬,如火如霞。
枉费心机。他唇边散开几分讥诮,踩着那个门卒瘦骨嶙峋的背脊,稳稳下马,三千铁甲,俱跟着他单膝跪地。
再次进爵的三关指挥使双手平举诏书,威严穆静:
——吾皇万岁!
关内关外,数万人拔刀齐吼:万岁,万岁,万万岁!
呼声震天动地,飞出三关,飞到数百里外京师沉沉王府的花斋里,禇衣人正在提笔疾书:“政和六年五月十五,端阳,落日牧场首批战马入关,共计二千一百四十七匹,其中……”
正写到这里,忽听一声冷哼,坐在窗前看信的郓王已将飞书掷到地上,素来沉静的面上闪过一丝怒气。
禇衣人放下笔,拾起那封短笺,耳听郓王压抑着自己,平淡道,“行之,看来先生心软了。”
“……戚少商为侠有义却不能兼济天下,顾惜朝虽怀雄心但未能与民留情。此二人,虽是一时之俊杰,却未必是殿下所需之人……”
他还未看完,已合上密信一笑,“秦将军一向惜才。”他沉吟着,看了看窗前郓王的神色,才缓缓道,“只是,若任他离去,无异放虎归山。”
“不错。”郓王倨然微笑,“替我手书秦将军,国手孙梦唯,可不是派去给他做军医的。”
口角含笑,语声却肃,褚衣文士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想起,这还是他入幕以后,第一次听到三皇子对秦飞轻语带斥责。
但他还是硬着头皮道,“殿下,孙梦唯七天前就已经被秦将军打发回京了,说是忧心殿下身体,不能离京师日久,怕是,现下已经到半路了。”
啪地一声,郓王狠狠将手边的玉琉璃掼在地上。褚衣人吓了一跳,赶紧退了一步,却见郓王缓缓扬起脸,仰在廊前,眯眼去看天上的流云。
其实也看不到多大的天,屋檐上的灿灿琉璃瓦遮去了一半视线,看得久了,眼前一片片的金光,倒像是一篷逢的金粉快要洒下来。
褚衣人垂下眼帘,小心翼翼道:“要不,属下马上快马截住孙梦唯,再把他送过去。”
过了半晌,郓王才重新回转脸来,面上已经重新浮现出惯常的慵意:“算了,折腾太多次,孙梦唯再好性子,也要发脾气了。”
突然想起什么,又失笑道,“飞骑军此时也该入关了吧,真想去看看,顾惜朝看到昔日的妻舅给他搬鞍认镫,是个怎么样的神情。”他清和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得色,像孩子做了一件极得意的胡闹之事,“他可不能怪本王,怎么说,也算给他报了当日折辱之仇。”
禇衣人哭笑不得,过了好一会,才道:“刑部一过案,陈姬重也快要问斩了。殿下恩威并重……”
郓王一摆手,笑啐道:“这种话留到朝堂上去说吧。”禇衣人一笑拱手,却见年青的亲王转回窗外,一只白色悍鹰张开双翅,从鹰奴的臂上飞起,直入云宵。他怔怔地看着它渐成淡影,终于叹了一声,金粉流云在他眼中尚未散去,却展颜笑道:“行之啊,我好像闻到乱世的风声……”
禇衣人退了一步,笑而不答。
什么好像,说得客气。如今人人争做太平犬,他却是头乱世狼。
走过脏乱的长街,眼看就要穿过南城门了,那匹磨磨蹭蹭东方嗅瓜西边蹭草的瘦马突然来了精神,一阵快跑,差点把马背上被夕阳晒得晕晕欲睡的戚少商给颠了下去。
抬眼一望,倒也懒得勒马,任它迈着轻快的步子奔出城门,奔到那小山坡下,对着坡上吃草的另一匹黄马欢嘶了一声。
这么丑的母马,亏它也看得上。
戚少商对自己座骑摇头,索性跳下马,铁游夏正好抬起头。他一双极亮的眼睛深深陷入眼眶,却更显坚毅。
草坡上有几块巨大的残石,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一层淡淡的血色。铁游夏就坐在上面,对戚少商作了一个噤声的表情。
一个老者正坐在他身旁,瓮余残酒,膝有横琴。一群贩马汉子也歇在坡下,显是没多少盘缠住店,几个人捕了两只野兔,胡乱架在野地里燃起了火堆。
戚少商放开马缰,两匹马答答跑了一处,完全是他乡遇故知。这还是戚少商和铁手花了很多很多银子,从流民手上买的,他们自己的两匹健马倒留给了缺兵少粮的渤城。
戚少商这匹还好,只是瘦了点懒了点,铁手那匹却连毛皮都是癞的,那些马贩子看了一眼,低声谈笑。
三十里外又三十里,从苍云古道又到了三关门。两人对视一笑,无需多说。戚少商步上缓坡,那老者转过头来听了一会,平静道:“你等的朋友来了吧。”
“来了,多谢老丈相陪。”
“哪里,是我要多谢你这一瓮酒。无以为报,我就为你们凑一曲吧。”
戚少商一震,停下脚步。
琴声铮然,和着歌者苍老沙哑的嗓音,在穿越而过的晚风中回荡。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盲琴者的白发在风中飘荡,火堆中木柴牛粪哔哔剥剥的响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映着周围马贩们黝黑的脸。听着,听着,突然有人痛哭失声。
一曲终毕,盲者脸上老泪已是纵横。
铁游夏站起来,夕阳将血一样的悲怆染在他坚毅的脸上,此时一队押着黑溙大车的官兵正从道上路过,一个总兵模样的人骑在马上,扬鞭指着盲者大骂:“太平盛世弹什么黍离,你这是乱世之音,当心我把你们……”
话音未落,他突然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
还来不及收鞭,“噌!”一道雪白的光亮直向他心窝刺去,他怪叫一声,身上的甲衣突然四分五裂。魂飞魄散之下,那人只等阎王爷召见了。下一刻身子却平平飞了出去,一头栽在道旁的烂泥堆里。
等官兵赶过来把他扶起,他身上的衣衫突然一片片破絮般落下,连裤子也没幸免。
一时鸡飞狗跳狼狈不堪,连坡上那几个马贩子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自己能不能接住那一式?铁手负手微笑,只怕未必。
那一式以鞘作剑,平平实实,全没有他昔日出剑时那不可一世的光华,但看在铁手眼里,却觉得无比赏心悦目。
松高白鹤眠,独自下寒烟。
蜕去风致后的剑势,却穿透了尘世的苍茫,又略略带了一丝清逸,还有几分悲悯。他有预感,总有一天,戚少商的剑术能够到达一个他自己都不曾想过的境界。
残阳下,两匹瘦马的影子被映得斜长。铁游夏拍了拍他的癞马,沉沉道:“戚兄,你听。”
他指着道上乱成一堆的官兵,生辰纲的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