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之坂道 作者:流幻泽-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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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之坂道 房子(11)
星期五的早晨海宁的律师打了电话过来,姐姐海兰的孩子判给他监护了。律师传真了法院的判决书,效果模糊得好像出土文物。海宁看也没看就扔进垃圾篓里,起身出门去接他的外甥。
孩子之所以判给他,是因为姐夫的家族不愿意领养的缘故。海宁的姐姐三年前跟人私奔了。因为姐夫是现役军官,离婚是不可能的,姐姐为了跟那个男人走,连孩子也不要了。什么样的力量会令一个母亲抛弃自己的孩子呢?姐姐一夜之间的消失,老实说他并没有太大的意外。姐姐的婚姻很平凡,但姐姐不是个甘于平凡的人。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就此结束,失去姐姐的这个家庭在顷刻之间崩溃了。
海宁的姐夫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也许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但是他对姐姐的爱是毋庸置疑的。然而他的爱过于沉重,以至于在姐姐离开后发生了变质。他不愿承认姐姐的背叛,走上了另一条极端的道路。两年间,他虐待自己的儿子,将儿子监禁起来,不给饭吃。最后当他企图自杀并掐死儿子时,儿子在挣扎中将他刺伤,水果刀刺穿了左肺叶,他在痛苦了十五分钟后死去。
实际上海宁完全可以像其他的亲戚一样拒绝领养的,但那样的话这孩子就只能进福利院了。海宁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他不能让姐姐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第一眼见到这个叫做群的少年,还是惊讶于这张肖似姐姐的脸,无怪乎姐夫不能忍受了。群有着家族遗传的柔软发质,又细又直,身材似乎是营养不良的纤瘦,穿着不合身的衣服,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与姐姐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得深不见底,不带任何情绪地凝视着空间中的某一点。
“自闭症。”律师解释着,脸上尽是权利和义务,“半年多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海宁点点头,拉起群的手,露出长辈特有的和蔼。
“好了,回家吧。”
海宁和姐姐家的关系不算太亲,毕竟姐姐家住在军区,不方便走动,加上那时他的生意刚起步,相当忙。也是因为他全心于工作,同家人的关系亦疏远了。海宁的妻子玲,两年前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离开了他。女儿可能连他的长相都没有印象。
“小群,我们都只剩下孤家寡人了。”
现在他可以轻松地对群这样说。只有他自己清楚,没有人的气息的房子,有多凄凉。他伸出手,揉乱群的头发,不知为什么。群的视线对着他,却并没有在看他。
群完全不理睬他。
海宁发现,这个少年是如此的忧郁,他整天整天地坐在一张橡木椅子上,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可以惊动,仿佛一个十足认真听课的学生,但是他对面没有老师,只有一扇敞开的窗,昭示着动静不定的天空,流云变幻莫测。他如此地执着于窗外的天空,好多次海宁就以为他将要站起身,从洞开的窗户一跃而出。然而他终究没有跳,他始终规规矩矩坐着,只有风偶尔吹动他的发梢。
总觉得不能这样下去,星期天的时候海宁想办法把群拉到街上。天气还算不错,至少没有下雨,风有点干燥,吹来一股糖炒栗子的味道,海宁牵着群,沿着青色的麻石路闲逛。群的手小小的,凉凉的,可以整个握在手心里。海宁也曾经握过这样的手,在哪里却想不起来了。海宁自觉上了年纪,记不住事了。
群老老实实地跟着海宁走,对外界的一切都表现出漠不关心,也许他的生活的是另一个世界也未可知。群均匀地迈着步子,轻盈得像海兰的舞蹈。海宁并不愿此时去想姐姐,但只要看见群,就没有办法忘记她。她已经深深植根于这少年的身上,如同影子一般成为他的一部分了。
由此海宁对姐姐也有了一些恨意,姐姐为了个人的幸福,抛弃了自己的丈夫,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海宁不知道有什么力量能够使一个母亲这样做,因为海宁没有恋爱过。海宁和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一开始就是以婚姻为前提。虽然玲也离开他了,但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时,起码带上了女儿。
当海宁在想这些深奥的问题不知何时群不见了,等海宁发现时,已经不见了群的踪影。还没有想可能发生的状况,海宁的血压就升高到危险值。海宁没时间责怪自己,赶紧往回找。海宁害怕起来,妻女失踪以来他还没有这么害怕过。那孩子可能到哪里去?他不会说话,也听不见别人说话,这一刻如果找不到群,海宁不相信还有谁能够找回他。
海宁慌慌张张地询问每一个路人,查看每一个形似的小孩,时间在这种时候特别焦躁,他不知道报警有没有用,还是问了最近一个派出所的地址。有人好心告诉他看见路边有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他立马冲了过去。
是群。
那孩子蹲在地上,直直地盯着拴在长凳上的一只小猫。小猫才满月大,灰色的虎斑皮毛有点凌乱,怯生生地躲在凳子腿后面,圆圆的明亮眼睛忽闪着。群的眼神也与平时不同,带着某种执念,他向小猫伸出手,也许是想解开拴住它的尼龙绳,也许想要抚摸它的头,在他白皙的手指触及它之前,小动物竖起全身的毛发胡须,发出威吓一般的唬唬声,并且飞快地搔了他一下。群却一无所感一般,仍将手伸向小猫。他一次一次被猫的利爪所伤,一次一次想要将小猫抱起,黑色的眼中并没有任何波动。
“小群。”
海宁这样叫时,他并没有听见的任何表示。海宁只好走过去,扶起他,看见他手上的伤口逐渐渗出鲜血来。海宁心疼地把这双小手笼在手心里,想要温暖它们。
“小群,对不起,舅舅不对,舅舅不该让你一个人呆着,走丢了怎么办?……怎么办……”
群依然沉默地看着,其实什么也没有在看。
午夜时窗外在下雨,所以海宁想是被雨声惊醒的。他揉了揉眼睛做起身,去看看群有没有踢被子。海宁握着几近电源耗尽的昏黄电筒,打开群的房门。雨淅淅沥沥打玻璃上,就像是冬天到来的讯息。海宁轻手轻脚走近群的床头,看见他缩成一团,小声地啜泣着。
“小群,冷吗?”
海宁轻声问道。群闭着眼睛点头,眼泪在橘黄的灯光下闪着光芒。海宁俯下身,两手把他抱起来,好轻啊,完全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重量。海宁不费力就把他抱到自己的床上,等他也躺上去,孩子就怕冷地依偎着他,紧抱着他的手臂。海宁掖好被子,关上灯,在雨夜中听着小小心脏的脉动,睡着。
自从和海宁一起睡以后,群的状况有所改变。每当海宁叫到他的名字,他会缓缓转过头来,用木讷的表情看着海宁,对海宁说的话做出点头或摇头的反应,或者一直呆呆看着。海宁认为这种改变是值得高兴的,毕竟这孩子到家里来也有大半年了。称这个地方为“家”,也是最近才有的事。海宁公司的事情都比较顺利,所以下班以后的时间都可以陪群。白天时群仍然可以对着蓝天看上一整天,海宁却会担心他会觉得无聊,给他买了许多小人书看。像大多数小孩一样,群撕掉了很多页数。这时候群的心智仍像个幼儿,虽然他的实际年龄有十四岁了。海宁每天回家要收拾被群撕毁遗弃的书页,有可能的话还要把它们粘起来。有时海宁发现上面会有圆珠笔画的小人们,往往会给故事另一个结局,一个美好的结局。所以海宁又买了图画本和彩色笔给他。群学画的速度相当快,有时海宁会怀疑图画本上的画是印刷的。
小时侯姐姐也是很会画画的,画得比洋画片上还要好看,连老师都要请她画像,学校里的黑板报自不用说。所以姐姐去了北京,去学油画。海宁不知道姐姐在中央美院里的生活,但海宁知道姐姐那时侯就爱上了某人,那个连他也不可以知道的某人。
海宁摇摇头,对自己说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没必要再去想。现在该想的是,要给群找个美术老师。
给群找的美术老师是一个退休的中学教师,也是学油画出身的。美术老师同时叫五个中学生,都是考美术专业的,他对于像群这样有障碍是学生都也没不乐意教,只是学费有收得高些。群第一次背着画板去时,老师要他排竖线,他把铅笔折了就跑回家了。后来老师打电话给海宁,海宁说群自己不肯学他也没有办法,老师似乎也了解了,只收一节课学费好了。
群似乎不适应和他人一起学习,所以也没有办法上学,群生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中。生活在封闭的房子里,也许他曾经向海宁张开了一条门缝,但他也只是看见里面的风景,并非真正进入其中的人。
这孩子,难道要一辈子孤独下去吗?
海宁忧虑地想。
值得庆幸的是,群还是以其他的方式与世界连起来了。
海宁都不知道,群是在什么时候学会了用电视机。群热衷于看电视,儿童节目、妇女节目、新闻节目、科技节目,连广告也看得津津有味。海宁也试过在电视机前坐上十二个小时的,结果泪流满面——用眼过度。当群爱上电视后,海宁的地位直线下降,常常叫他十几声都没有反应。不过有一点例外,那就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群还是会钻进海宁的怀里,像十分粘人的小动物一般。
那一天是星期天,海宁用双喜压力锅炖排骨汤。海宁始终认为群瘦弱了,应该多补充营养。实际上现在的群比以前胖了,也长高了,不再是一脸菜色,不再是体弱多病了。海宁是一个不擅于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所以他的模式是少说话,多做事,每天做好菜给群就是他的表达方式。
高压锅的气帽吱吱地喷着蒸汽,欢快地旋转着。海宁看钟已经快十二点了,于是在厨房喊群吃饭。喊了几声也不见人影,意料之中。电视里呼天抢地的嘈杂,大概是在放电影。群喜欢电影,胜过其他的电视节目,所以这样叫他是不会反应的。海宁把红方格围裙解下来,抹了抹手上的油污撂在灶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