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四、五部)-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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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自可知。一个人自负红颜之名,若不能一炫于宫殿高烛之上,整日和蓼汀沙渚为伴,倒真委屈了她们了——所以动上些心也不为错。”
她闲闲道来,如此语气,已是她所肯表露的最大的鄙薄了。“没想九姓中这些自恃的女子,预备选秀,务期一振,到了秦相那一关,却遭了些阻碍。秦桧这人,颇能记恨,居然还记得我这么一个疏服散居的女子,知我同为‘江船九姓’,便有意阴阻那些女孩儿入宫。由此,我倒犯了些公忿。‘江船九姓’中不少人发了帖子来,一定要我到扬州走上一趟,和他们见一见面,我也只好去了。”
说起来——‘江船九姓’虽所宗不一,但祖上师承倒俱为一个名师,那就是曹魏后裔曹清。他是南朝时的一代高手。当日这个曹王孙可能因为自身身世之感,尝于梁、陈家国破败之后,救且遗孤,教了些功夫,使之以船为家,浪迹江湖之上,以为不臣之人,这就是‘江船九姓’最早的由来。九姓一门自他以后,他们这门中也就有了一条规矩:如身为门中高手,如遇某一王朝宗庙塌毁,社稷变迁,必要设法救其一二遗孤,授以功夫,使其可以漂泊江湖,以承宗祧。所以,这‘江船’一门虽然松散,还是颇有联系的。如果一定要以柬相约,萧如也不便峻拒。
只听她道:“他们一定要我亲赴临安找秦某说项,说这是门中大事,九姓是否可东山再起,就系于此事了,也系于我一人身上。我真不懂,大家当年也都算祖上曾坐拥过天下的,又曾亲历过那些国破家亡的事,怎么还有人这么看不破。但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以力相胁。我去时没作准备,当时‘十沙堤’功夫也未成,就算已成,要我独力对付这么些刘、柴、石、王、谢五姓族人,我怕也有些应付不过来——必竟不好就为这伤人的。我们在竹溪庵说僵了就要动手,他们人多,我力不能敌,只好被他们扣下了。他们明里说我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送我进临安,其实我知道他们暗中已派人向秦相报告了这么个‘好’消息。也知他们欲就此阿附于秦相一派势力,以期在江湖、朝廷中都有一番振作——九姓中人为时所忌,一向在宋廷不能出仕的,也一向和你们袁老大不和。当时,他们闲来倒常以卫子夫之类的事迹动我心志。卫子夫在有汉一代,以一副容颜贵极一时,千百年后,原来仍有人艳羡。秦相看上他们的怕也是这所谓九姓在江湖中的那些薄薄声名吧。他们各有所图,我这闲人倒要成了一枚棋子了。但当时,我一个人,消息不通,想通知辰龙,信也送不出,实在也没什么好法可想,只有暗暗愁虑而已。”
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就是说起这一生最惨淡、最尴尬无助的时光,也依旧那么淡淡然若无芥蒂。
“竹溪是个佳处,绿竹清如,溪水潺湲,如果在平时,倒是颇可以小住一段时日的。无奈我是被软禁,虽还可以四处走走,但穴脉被封,倒不能提气聚力了。那几个夜晚,我常常在溪边竹林小坐,想这么一段荒唐的事与这有些荒唐的生,有时想着想着倒真的不由都有些好笑起来,笑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人生有时真象一场闹剧。就是你自恃清简,自己不愿,也总有人想把你拖入那一场闹剧中的。那一天,我就这么坐在竹溪边,以水浴足,沉思无奈。就在这时,却见小溪那边缓缓走来一头怪模怪样的牲口。天光已暗,先没看清,近了才看见是一头骆驼。那骑骆驼的是个黑衣服的少年,长得相当清致。他来水边饮驼,水中微有些浮冰,冰片很薄,利能割手,他似很爱那冰,在水边盘桓了很久,以手相捉,全不避寒冷。我那时面上泪迹未干,对他虽好奇,但更多是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也就没多看。水饮罢,他就牵着那骆驼走了。他才走一时,石、刘两家的人就来催逼我动身了。他们……语气颇为恶劣,说秦相那儿他们已经说好了,就等我去面见了。我没答应,但他们已铁了心,象我不答应的话都要出手打我的模样。我虽性子孱弱,却也是自惜羽毛的,怎肯就此由他们摆布,眼看又要与他们说僵惹一场羞辱,没想那骑骆驼的少年不知怎么竟没走,他原来已经折回,一直静静地站在暗影的竹丛里,到他们要动手用强时,他才‘吭’了一声。我也是这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心里微惊,知道石家的人是出名的不好说话的。那石家的石廷性子最燥,本在我身上就有火,听他吭声,就冲他发作道:‘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开去!’”
“那少年却不怒,只听他平静地道:‘该滚的是你们,让她走。’”
“他说得很简短,似是不惯和人说话一般。只这么一句,石、柴两家的人面色就变了,他们发作道:‘你是谁?凭什么?’”
“那少年不答,只微微看着他们笑。——但石家的人岂是好惹的,石廷一拍腰,他腰里挂刀,一拍抽刀,就动上了手。是石、柴两家那六个人先动上了手的,没想,出招之际,却是那少年先发出了剑。那剑光在竹林中漾起,和中原剑法的中正之路竟大有不同:人行诡步,剑走之形,真真怪异非常。那少年似不想伤人,有一会儿,我才听柴家的人惊道:‘骆寒,他是孤剑骆寒!’他口气似十分惊骇。我见他们六人就手上加紧,用上了看家本事,却是这时才想起一些关于骆寒的传说的。……他的剑法,当年腾王阁一会后,早就在九姓之中大大传名。我仔细看了下,他出招可真不依常理,不按规矩。当时我就极为惊诧,心里只有一个感觉:要是辰龙看了,他会怎么说?——他会怎么说呢?”
她语意迟疑,米俨心知以萧如的见识,说出此语,可见非同小可了。四年前,在她‘十沙堤’内功一派心法已成后,据胡不孤讲,实已堪称为当世巾帼中居于翘楚的第一高手,就是在男子中,以辕门‘双车’之利,虽未名说,看他们的意思,实也把萧如视为当世难得的一个对手。她看骆寒出剑的当日,虽功夫未就,但以她于武学一道久为辕门中人所佩服的广博见识——华胄甚至笑称她为‘武库’,连袁老大有什么疑难都曾向她请教以求触类旁通的——可知她如此的评语该有多高了。
只听萧如继续道:“他那剑法极为险僻,江湖中走这路子的人可不多,纵成,也难开气象,晋身为绝顶高手,可他似乎做到了。只几招,就已败退石、柴二家之人,驱走了他们。赶走他们后,他就问我要到哪里,我说金陵。然后让我上了他那骆驼,送我回家。——说起来,我只怕是江南一带少有的一个乘过骆驼儿的女子了。一路上他话不多,只记得我称了他一次‘少侠’,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是’,声音极冷,似是很不喜欢那个称呼一般——也无睹于我的存在,我就不敢再这么相呼了。”
萧如说到此时唇角微皱,隐泛一笑,似是又想起了当日和骆寒相对的情形。她久负丽色,一向被人偷着惯了,所以对那少年视自己如无物颇为奇怪。有一些话,她是不会说的:她当时由此一句对那少年颇为心许——知他确实不是谦虚,他和她一样,怕都是两个不肯为这俗世权名与一些虚幻的概念缚住的人。他不自认为是什么‘侠’,就象她相助袁老大,也不是为了袁老大的那些什么家国大业,只是为了——这、是她的男人;如她暗度:纵外人如何称赞,那骆寒孤剑奋出,重临江南,只怕也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大义,只是为了一个他的知己而己。只听她顿了会儿又道:“他就这么把我送到了苏南地界。行了两日,那日路上,我远远看到前路来了几个人,虽隔得远,但我也认得出就是你们袁大哥了。我远远叫了一声‘辰龙’,那少年怔了下,看看远处辰龙骑马的身形,疑惑道:‘接你的人来了?’”
“我当时好兴奋,就点了点头。他淡淡道:‘看来象是个高手,你前路不用担心了,我也可以走了。’”
“然后他就叫我下了驼,也不等辰龙近前,自顾自上驼就走了,我都来不及谢他一声。——辰龙也是找不见我,见消失了这么多时日,恐怕有事才亲自前来的。这就是我和那骆寒的一段渊源,可能那次他也是送杯子来的——所以我说,他该算得上与辰龙有过遥遥一面的。”
顿了下,好半晌,才听她寂寂道:“没想,六年过去了,他们重又朝面——竟然却是这种局面。人生如水,勾折翻覆,这世事真是万难逆料的。我这次来,就是听说了那旧曲又被人翻唱出——这么个僻冷别调,会这么被翻出,想来也是别有深意的。我想骆寒也许也就会来,我要见见他,为了往日渊源,或许,可以就此化解辕门与他的这段恩怨。”
她话说完后,屋中便显得很寂落。米俨没有开口。萧如心中却在想道:“当日,我想要与辰龙在一起,就有那么多难料的波折。如今,我又想和辰龙一起,真的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以一个八字庚帖慰彼此的百年寂寥。会不会,还要平生波折呢?”
原来,她是打算在多年之后,终于以一对红烛下嫁与袁辰龙的。想到这儿,她的眼前,似就腾起了一抹红色。那红色来自时时藏在她怀中的一个书着自己生辰的八字庚帖,这帖子一月前还在她采石矶边庄里祠堂的祖先灵位前供着,供了这么多年了,是她叫水荇儿父女专程与她携来的。那怀里的帖子就似一束小火苗似的烫着她的心,象是这惨澹江湖中少有的一点喜意,也是一个女子切切念念可能不为男子们所在意的一点痴愿。
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这事不愿对人提,心知若欲如此,波折必多。她不想说,但——那她渴盼的交帖一拜,渴盼的一段红底金字的爱,会如愿以偿吗?会不再横生波折吗?
会吗?
这时殿外忽有人声,萧如轻轻一皱眉,叹了口气。米俨一愣,要出门去看,萧如叹道:“不用了。”
米俨站住,萧如道:“不是别人,都是江船九姓中的人,你见了只怕不好。没想他们竟还记着这个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