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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四世同堂-第1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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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骂了有半点多钟,老人,肚子里本来空虚,开始颤抖起来。天佑太太和韵梅并没有给瑞丰说好话,而只过来劝慰老人,怕老人气出病来。她们好说歹说的把老人劝住,老人坐在阶石上,落下泪来。
  瑞丰没有详细的揣摩老人的责骂,而只觉到委屈与不平。
  他以为自己刚刚出狱,理应得到家人的欢迎与安慰,老人这样的对他未免过分的无情。见老人坐下,他跑进自己屋中,低声的为自己叫屈。
  坐了半天,老人渐渐的把气消净,乘着韵梅搀他起来的时候,他低声的告诉她:“给他弄点饭吧!”韵梅惨笑着点了点头。
  瑞宣今天又回来的晚了一些。在平日,他总是下了班就回家,为是表明:“我是家长,我到时候就回家,绝不在外面多为自己花一个钱!虽然我没能出去,参加抗战,可是我至少对得起一家老少!”这样他虽不格外的原谅自己,可也就不便太轻看自己。
  近来,自从大家都吃共和面,他懒得回家了。有时候,下了班之后,他不去搭电车,而丧胆游魂的在街上走。他怕回到家中,面对面的看着老祖父,病母亲,吃那猪狗都不肯吃的东西;更不愿听到小妞子的哭哭啼啼与韵梅的左右为难的话语。一看到,听到,那情形与哭啼,他便觉得这已不是家庭,而是地狱!老人们的眼中已失去那老年的慈祥,孩子们的眼中已失去那天真的光泽,而都露出恐惧与绝望。这使他看出来,他不单辜负了国家,而也并没能救活了一家子人。他的全盘打算——不去救国,而只求养家——通体弄错了!
  看着委委屈屈的老小,他觉得他应当说几句笑话,使大家笑一下。可是,那是欺骗!他只能低着头,把那不能下咽的东西吞下去,虽然明知道那些东西不过仅在肚子里打个穿堂,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假若那些没有任何营养的东西对他无益,它们就能很快的杀死老人与孩子们;它们是毒药!想到孩子们也会饿死,他的头上出了冷汗。苟安,苟安,苟安的真意是杀死自己的儿女,断子绝孙!
  有时候,富善先生特意省下一点面包和点心,用油纸包好,偷偷的放在瑞宣的旧皮包中。老人还另外放一张纸条,用英文写上:“请原谅我,瑞宣,假若这能使孩子们高兴一点,我的功过就相抵了。”
  小狼似的,两个孩子把那点东西吞下去。及至吃完他们才想起:“怎么没分给太爷爷和奶奶一点呢?”小妞子特意的等着爸,希望他能带回点面包什么的来。看到爸没带回东西来,她会说:“爸爸!妞妞乖!妞妞不要面包!”这使瑞宣的心中象刀刺着那么疼。
  他已停止了教小顺儿读书,知识救不活快饿死的孩子。忧郁,饥饿,使他的胃中一阵阵的疼,一阵阵的冒酸水,没有精神再谈文化与历史;饥荒会使文化与历史灭亡!
  在他丧胆游魂的串街的时候,他发现了许多新的,使他难过的事。他看见了中日合办的饭馆,里面的装备都是中日合璧的:高桌高凳是给中国人预备的,另有一些矮桌是给日本人用的。四壁上挂着日本的彩印版画,桌上摆着日本人所喜爱的奇形异状的盆景。别的饭馆,因为粮米与猪羊的统制,都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能天天升火;这个中日合办的地方却老能得到米面调货,而且用低廉的价钱抢别家的生意,所以天天挤满了人。在这里,人们花不了多少钱,而能得到一大盘子白米饭,和一点日本式的简单的菜。好几次,瑞宣的时常冒酸水的胃,与很久没吃过米饭的嘴,逼迫着他进去吃那么一大盘子“和定食”。可是,他咬上牙,赶紧走开。无论如何,他告诉自己,他不能那么下贱,去吃东洋饭,去帮助完成日本饭馆的生意兴隆,去和日本人挤在一处吃东西!他明知道这种消极的抵制,并无补于事,可是他到底还觉得有这么一口硬气是值得自傲的。
  他也看见了不少日本铺子,在王府井大街一带。这,他倒没感到怎么奇怪。连小羊圈里都有了日本住家,这条大街上理应有日本铺子。可是,当他看见中国铺户也把牌匾什么的装修成日本式,他的头不由的就低了下去。他觉得这不是文化的吸收,而是无耻的投降。
  同样的,他在东安市场看到小盆景:一株粗而短的松树,斜倚着一块奇形的山石;或一个茶碗大小的盆子,种着一小枝仙人掌或仙人拳;或用人工曲扭成的小树,开着一两朵花。他知道这是为卖给日本人的。日本人的“自然”必经过残忍的炮制,把花木都忍心的削折歪扭,好显出不自然的“美”来。中国人也学会了这一套!中国人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可是只没学会怎么强硬与反抗!
  回家吧,可怕;在街上溜吧,又触景生情;他简直不知如何才好。他不敢逃出北平,而北平好象已离开丁他,使他没有地方去。就是在这种心情下,他今天慢慢的走回家来。
  冠晓荷在祁家门外的阶石上坐着呢。看见瑞宣,他急忙立了起来:“啊,瑞宣!我和老二都平安无事的出来了!你能不能……”他还没有说完,瑞宣已推开门,走进去,而后把门上了闩。
  韵梅轻轻的告诉他:“老二回来啦!”
  他一声没出,走进屋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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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晓荷,吃了瑞宣的钉子,呆呆的立在那里,看着原来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与女儿们。他不能明白他怎么会落到这步天地。左思右想,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过错;假若真的有因果报应一说,他既没有过错,怎会有这么惨的报应呢?堂堂的冠晓荷会没有了住处!长叹了一声,他走出小羊圈。
  天已快黑了,他上哪儿去呢?平日,他总以为北平的一切都是给他预备的:洋车是给他代步的,只要他一点头,马上有两条腿来替他奔跑;街灯是给他照亮儿的,好使他的缎子鞋不至于踩着脏东西;铺户是为他开着的,只要他一摸钱袋,那些作生意的便象一群狗似的来伺候他。现在,洋车,铺户,街灯,还都在街上,他可是觉得惨淡,孤寂,难过。没有人招呼他,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到何处去,北平的一切已不是为他预备着的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想不出道理来!
  他不敢发怒,因为假若一怒而作出些与深鞠躬,慢走路相反的事来,容或就出点乱子。他不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因为他只觉得以前的一切是值得记住的,值得自傲的;以前的,特别是在大赤包作了所长以后,是他的黄金时代;黄金时代不会是个错误!


  他的肚中响起来。饥饿是最迫切的问题;他忘了别的,而只想怎么能马上吃到点东西。他决定去找蓝东阳。他知道东阳是啬刻鬼,可是他也相信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即使东阳真是鬼,他相信,他也会把鬼说活了心的。
  东阳,因为巴结日本人的经验,晓得凡是急于求事的必在约定的时间以前来到;他自己就是那样。他也晓得,求事的人来得越早,被求的人就越要拿架子,故意的不肯出来会见;他自己就受过多少回这样的冷淡与折磨。因此,一见晓荷今天晚上就来到,他马上起了疑心:大概晓荷是急于求助,而急于求助就表明招弟未必真作了特务。于是,他开门见山的问晓荷:“告诉我,招弟的事是不是真的?”
  晓荷象忽然被马蜂螫了一下:“哎呀!你怎可以不信我的话呢?你就不想想,我敢拿东洋人的事随便开玩笑吗?”东阳楞了一会儿,觉得晓荷并没说假话。“告诉我,我上哪儿去找她?”
  “那——”晓荷不敢说出她的地址来,怕再下狱。“那,你知道,特务的地址是不准告诉别人的!”
  “我找不到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呢?你也找不到她?”“我——”晓荷不知怎么回答好。
  “好啦,别多耽误我的工夫!你既也找不到她,我只好用祁瑞丰了!”
  “瑞丰?他骗你呢,他要是特务,我就是日本天皇了!”“晓荷,你怎么敢当着我,随便拿天皇开玩笑呢?”东阳立起来,吊着眼珠,向东方鞠了一躬。
  “呕,我错了!我道歉!”
  “你跟瑞丰全是骗子,滚出去!”
  “我还没吃饭哪,东阳!”
  “我,这儿又不是饭馆!滚出去!敢来戏弄处长,哈!”“太太呢?我见见太太!”晓荷真着了急,想向胖菊子求救。
  胖菊子恰好由外面走进来,一眼看到晓荷,她的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没能把妓女检查所的所长弄到手,近来她恨一切的人;晓荷是大赤包的丈夫,特别教她生气。“处长太太!”晓荷柔媚的叫了声,为是打动女性的慈悯。
  胖菊子一声没出,只啐了一口唾沫,便走了进去。
  晓荷的脸跟东阳的一样的绿了。头上出着冷汗,他慢慢的走出来。
  已经走到大门,他灵机一动,又走回去,对东阳说:“东阳,我不计较你!你的态度对!比如说你是我,我是处长,我还不是也这样对待你?对,你对,理应如此!可是,你记住,招弟真是特务,有朝一日,我见到她,你可也提防着点!”说完,他扭身便往外走。
  东阳追出来。他不懂什么叫对人不可赶尽杀绝,不懂什么叫维持人缘,可是他知道军部的特务有多么厉害。他扯住了晓荷:“你回来!我给你一顿饭吃!”他以为一顿饭必能收买住晓荷,因为他向来连一颗米粒也没白给过任何人。晓荷的脸上又有了笑意。
  这时候,瑞丰在屋里没敢出来向大哥招呼,怕大哥也象祖父似的责骂他。第二天早上,他等着大哥出去上班,才敢起床。起来,胡乱的吃了口东西,他又藏在屋里去思索:到底他应当去找东阳不应当。想到菊子,他不好意思去。想到东阳也许给他点事作,他又愿意去。他知道昨天他骗了东阳;那么,假若东阳需要的是特务,他怎么办呢?想了好大半天,他噗哧的一笑:“蒙着锅儿来吧①!到时候再说!”这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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