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们--贾宝玉自白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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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我的北静王水溶那儿借来的(北静王那里有一柜又一柜我所喜欢的书,我说想借回去看看,他总是大方地说,借什么呢?全送给你了,想看什么书尽管拿去!于是,它们就一一跟着我来到了怡红院里,陪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这些书,我以为才是真正的好书呢,犹如我痴情于心爱的女子一样,我深深地迷恋着它们,一读,再读,怎么也读不够,许多篇章我都是可以信手拈来,甚至是过目成诵的。
读这些我所喜欢的好书时,别提我那最忠实的丫头袭人姐姐她有多高兴了,她以为我是在做正事,在走正道呢,便拜托晴雯她们要安静些,走路最好掂着脚尖儿,倒水送茶要轻拿轻放,不要大声说笑什么的。不但如此,要是她觉得我热了,便会在背后给我轻轻地扇扇子,还时不时为我躯赶蚊虫什么的。
的确,我读书时她们是从不打扰的,可是我想打扰她们。
我可不是那种书呆子,读了一阵子书,便想歇口气,跟她们玩闹说笑一会儿。
你又要读书,又要我们陪你玩,你究竟是要读书,还是要我们陪你玩呢?袭人这样问我。我笑了笑说,我又要读书,又要你们陪我玩儿。袭人哼了一声说,你这样子,书怎么能读得好呢?我笑而答道,只有这样子,我才会读好书呢。要不然,我就不读书了。袭人见我这般小无赖的样子,只好叹了口气,召来晴雯她们一起陪我玩闹说笑一阵儿。等我尽情跟她们玩闹说笑够了,又一头扎进我所喜欢的那些书里。嗬!有一群花一样美丽的女子陪我,守着我读书,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多么难得的享受啊。
当父亲在人前责备我不好好读书时,袭人便小声为我辩护道,老爷,其实,宝二爷是整天整夜读书的,他很用功的呀。
我父亲贾政质问道,他读的是什么书,你知道么?袭人摇了摇头。告诉你吧!我的父亲大声说道,他读的那些全是歪书,邪书,没有用处的书!袭人姐姐便不再吭声了,但她还是扭过头看了看我。
父亲他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喜欢读那些没有用处的书。至于他说我读的那些全是歪书,邪书,我虽不敢苟同,但也不敢与他争辩。
回过头来,袭人便跟我商量道,我看你以后还是多读那些有用的书吧。我淡然一笑:谁说我读的那些书没有用呢?我想跟她解释一下,看见那些破铺衬烂棉花套子一样的四书五经、八股文章,我就头晕、头疼、头懵,我的脑子便成了猪脑子,可一说到写诗作对什么的,我就来劲,就来兴,就常有神来之笔,这全是我所喜欢的那些书滋养的,怎么能说我读的那些书没用呢?但最终我也未跟她这么说,我知道,说了她也不会懂的。
说来说去,可我还得读父亲所说的那些有用的书,我不得不去家塾里念那些我不喜欢的东西。在家塾里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多写了,除了有过一群顽童之间还算热闹好看的打架斗殴之外,那里就没有多少有趣的故事了,更没有给我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我倒是想说说去家塾之前,跟袭人分别时的那种情景。
就要离开袭人她们去上学了,我们都有些恋恋不舍的。一大早,袭人便轻轻地唤醒了我,催我赶快起床准备去上学,我故意耍赖闹困,哼哼叽叽赖在床上,等她照例求着我,哄着我,给我说那些好听的,我才磨磨蹭蹭起了身,然后她才精心服侍我梳洗一番,再看着我吃下些早餐。而在此之前,她早已为我收拾好了书和笔,装好了一大包衣物,准备好了脚炉,手炉,还有一盒子上好的木炭,反正不论用得上的,还是用不着的物件,她全都要茗烟他们为我带去,生怕我在家塾那边缺东少西的。
我就要出门上学去了,袭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为我绣那件白里红绫的兜肚,一副怅然的样子。我走上前去,拉了拉她的衣袖,不知是自作多情,还是道出了实情说,姐姐是否舍不得我去上学呀?我知道的,我这一去,你们在家就难免会冷清了些。其实,我同样舍不得你们,更不想去上学的。
瞧你说的这叫什么话?袭人姐姐抬起头来苦笑道,你去上学读书,这可是大事,正事,我怎么会舍不得呢?只是要记住,在那边可得一心一意地念书,下了学就赶紧回家来,不要跟人家在外面玩闹,家里人还等着你呢。接着,她又嘱咐我许多细处。
这时候,我不由得想起了孟郊《游子吟》中的诗句,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心里一疼,竟禁不住有些想流泪了。
我的袭人姐姐啊,你多像一位母亲那样疼爱着我,牵挂着我。
我听得很真切,她要我下了学赶紧回家来,说家里人还等着我呢。是啊,她就是我的家里人!她还等着我早些回家呢。我记住了。
我要走了,袭人姐姐站在门槛上目送着我,我则是几步一回头,竟有点只愿长相守,不忍远别离的样子了。
得承认,我还是辜负了袭人姐姐的,辜负了她的谆谆告诫。在家塾那边,我并没有好好念书,一点也不想念那些破烂玩意儿。而且,还因为一点争风吃醋的小事儿,和秦钟、茗烟、李贵等,跟一个叫金荣的人大闹学堂斗起殴来,一干人打成了鹅窝,弄得鸡飞狗跳的,想一想,的确是有些不像话。更多的时候,我是人在学堂,心却在怡红院,在那些亲爱的姐妹们身上。等一下了学,我便像冲出囚笼的小鸟一样,呼闪着翅膀飞回到了她们身边。
袭人姐姐的话,我可记得清,家里人还等着我早些回去呢。
这些天,我心情相当不错,字数也就比以往写得多了些。更重要的是,我竟感觉到越写越顺手了,似乎也越写越有兴致了。而在此前,我还一直打着退堂鼓呢,心想你眼下只是个喜欢写诗作画的和尚,何苦要去写这个关于自己的故事的书呢?实话说,我随时都可能摞下这副自愿担上了的重挑子。可我现在又改主意了,或者说我主意已定:我要一直把它写下去,至于要写到什么时候,能写成个什么样子,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现在,我不想管那么多。
我知道,现在我这种好心情跟满眼的春色有关,跟那漫山遍野绽放了的桃花有关。春光如此灿烂,我的心境也就明媚起来了。万物都醒了,桃花盛开了,我的心花便随之悄然绽放了。我可不想辜负了这春光,更不愿错过那桃花。于是,便放下那正写得顺当的故事,走出庙门,沐浴着春光,去看桃花了。
四处都是桃树,一棵又一棵,一片又一片,它们生在山坳里,生在山腰中,生在山峰上,生在山阳面,生在山阴处,生在岩洞口,生在小溪旁。有孤零零一棵兀自独立的,有三五成团抱在一起的,有的成一片桃林,那么多又那么多的桃树,简直是一个桃的世界(当然啦,也有许多别的树,可眼下我只是关心桃树)。很显然的,哪里有桃树,哪里就有桃花,桃花远比桃树多,每棵桃树上都有成百上千朵花,它们有的红红火火开得正旺,有的含羞带娇刚绽出,有的藏了一半露一半,有的看上去像是攒足了劲儿,打算过两天再疯狂,也有的垂下了头,像是要悄然告别了。我注意到,它们有的是单瓣,有的是复瓣,有白色的,有淡红色的,有洋红色的,有深红色的,奇妙的是,我发现同一枝头上的花色居然不一样,有的红,有的白,有的红白相间,甚至同一朵花上也有红白双色,乃至一个花瓣上居然会有粉和白两样色差,这些《诗经》上所说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花啊,你们有的似白云,有的如红霞,有的像雪片,有的像女子脸上的胭脂(我又禁不住地想轻轻舔它们了),每一朵都很好看,都醉人眼,都迷人魂,全都令我心动,又都让我心疼,令我欢喜,又使我惆怅,我直想赞美她们,却又无语。
看着桃花,那些我所喜欢的诗人关于桃花的诗句,犹如春风一样拂面而来,我便吟唱起了他们的吟唱,我吟唱,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间浅红;我吟唱,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我吟唱,凭君莫厌临风看,占断春光是桃花;我吟唱,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我吟唱,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我吟唱,春风似向此中偏,一种花开百般色……我吟了这个吟那个,唱了这句唱那句,当然,我反复吟唱的还是唐人崔护那首《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吟着唱着,我就哭了,再吟再唱下去,我竟泪流满面了。
看着桃花,吟唱着那些关于桃花的诗句时,我也很想赋几首桃花诗,但又觉得已经有那么多崔灏题诗在上头,我似乎也就不必班门弄斧来献丑了。可事实上,我不由得即兴赋了三首关于桃花的诗篇。我想,他们赋他们的桃花,我写我的桃花,就像曹雪芹先生写他《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我依然还要写我自己这个贾宝玉一样。只是我现在不想把自己的桃花诗抄录出来罢了。
在山上看桃花,吟咏桃花诗时,我忽然想到了当年大观园里的那些桃花,又想起了袭人等众多姐妹,倏然觉得袭人姐姐就像是一株桃花,黛玉也像是,可卿也像是……
看着眼前这一树树,一朵朵桃花,我当然是满心欢喜的,想到它们不久就会一片片凋落,一层层忧伤便又漫卷过来。但不管怎么说,趁着这桃花开得正好的时候,我要好好地看看它们。
明天,我还要沐浴着春光,再来看桃花……
现在回想起来,在我那短促而又漫长的少年时代,在我的日常生活之中,跟我朝夕相处的,关系最亲近的,最知冷知热疼爱我的,最细心周密温暖着我的,既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我的祖母,还不是我心中最重的黛玉妹妹,更不是我在她心中最重的宝钗姐姐,而是袭人。在别人看来,她只是我的大丫环,可在我心目中,袭人却是我亲爱的姐姐,甚至像个结发妻一样,更甚至,许多时候她简直就像我的母亲——像我的母亲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