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赐传-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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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白眼颇省事。鼻子短而往上掀着点,好象时时在闻着面前的气味。薄嘴唇,哭的时候开合很灵便,笑的时候有股轻慢的劲儿。全脸如小架东瓜,上窄下宽,腮上坠着两块肉。在不哭不笑的时节,单眼皮搭拉着,鼻尖微卷,小薄嘴在两个胖腮中埋伏着,没人知道他是要干什么。脸色略近象牙的黄白,眉毛从略,脑顶上稀稀的爬着几根细黄毛。部分的看来,无一可取;全体的端详,确有奇气——将来成为豪杰与否还不敢说,现在一定不是个体面的娃娃。但是自己能创造出不体面的脸来,心中总多少有个数儿,至少他是有意气牛老太太。
虽然这么说,到底他有点艺术的手段,两腮的肉救了他的命。牛老太太当要对他生气的时候,往往因为那两块肉而把气压下去。官样孩子的基本条件是多肉;有眉毛与否总是次要的。况且“孩大十八变”,焉知天赐一高兴不长出两条卧蚕眉呢。老太太为减少生气,永远先看他的腮。客人呢,自然也找最容易看到的地方来夸奖:看这一脸的肉,有点福气!至于那些不得人心的地方,主人与客人都看得清楚,可是都持着缄默的态度。艺术,由此看来,就是个调动有方;假若天赐把肉都匀到屁股上去,那只好专等挨揍吧。
到了八个月,牛老太太由极精细的观察,发现出来:设若再不把娃娃抱起来,也许那个扁平的脑杓会更进一步把应长在后面的东西全移到前面来,而后面完全空空如也。把脑后的头发要都移植到脑门上来,前面自然威风凛凛喽,而后半一扫光怎样办呢?老太太考虑了许久,才下了第二道解放令:娃娃除在吃奶时间也理合抱一会儿。
随便解放,无论对于什么,是很危险的。最牢靠的办法是一把儿死拿;即使急的水会横流,反正不能只淹死一个人。抱娃娃令刚一下来,连四虎子也搭讪着走上前来。更气人的是天赐见着四虎子就往前扑,而且一串一串的喊“巴”!四虎子这小子,别看他楞葱似的,有时候一高兴也能作出巧妙活儿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他很会抱娃娃。牛老太太虽然能把四虎子喝出去,可是没法子使天赐明白过来:一个官样的孩子怎能和个老粗相友爱呢。老太太越想把娃娃的身分提高,(而且是完全出于善意,)娃娃偏成心打坐坡,不知好歹。她自然犯不上为这个而想自杀,可是心中真不痛快。她在夏天嘱告四虎子多少回了,穿好了小褂!而四虎子在挑水去或打扫院子的时候,偏赤着背。没办法!现在,天赐又是个下溜子货。况且老太太不是不以身作则呀,顶热的天她也没赤过背,照旧是穿着官纱半大衫,在冰箱旁边的磁墩上规规矩矩的坐着。再说,她也没叫四虎子抱过一回,你说天赐是和谁学的,偏偏爱找四虎子!
老太太可是没完全灰心,该办的还得办,只求无愧于心吧。天赐该种痘了。老太太亲自出马去调查。施种牛痘的地方很多,天赐自然不能上这样地方去,身分要紧。花钱种痘的地方也不少,可是大概分为两派:一派是洋式的,只种一颗,而且不必一定种在胳臂上,腿上也行。一派是老式的,准在左右两臂上各种三颗,不折不扣,而且种的时候,大夫的手不住的哆嗦。她决定抱天赐到打哆嗦的地方去,理由是哆嗦的厉害了,也许应种六颗而种成七颗或八颗;牛痘不是越多种越好么?
择定了吉日,大举的去种痘。纪妈戴上应戴的一切首饰,穿上新衣。老刘妈也愿跟去,一半是走狗,一半是天气已暖,借机会去散逛一番。她也打扮起来。牛太太于装扮得尽情尽理而外,还找出檀香股子的老折扇;还不到拿扇的时节,专为表示大雅。天赐穿了新红洋绉的毛衫,头上的几根黄毛很勉强的扎成一个小辫,专仗着红绒绳支持着。脚上穿了黄色老虎鞋,安着红眼睛,挂白挂须。除了他自己,其余的都很体面。
活该天赐丢人!设若只种一颗,虽然也得哭——种痘而不哭的小儿恐怕是没有哭的本能——但绝对不会把哭的一切声调与姿态全表演出来。种六颗,不哭怎么办呢?好一阵哭,嘴唇好象是橡皮的,活软而灵动。眼中真落了泪,有往鼻子上流的,有在眼角悬着的,还有两三滴上了脑门。老虎鞋也踢掉了一只,小辫也和绒绳脱离了关系。连扁平无发的脑杓都红红的挂着汗珠,象一堆小石榴子儿。由全体上看,整是大败而归的神情。牛老太太要不是心疼扇股子,真想敲他一顿好的。好在医生很坚决,不种齐六颗不拉倒,因为牛太太有话在先:种六颗才送一块钱,短一颗扣大洋一角五分。天赐觉到非抽疯示威不可了,正要翻白眼,六颗种齐了;算是没成了最动心的悲剧。
回来的时候是抄小路走的,天赐还抽答呢!
痘发得不错,只瞎了两颗。天赐大概有点心里的劲儿,他并没大发烧,而且几天的工夫没怎么哭,大概是表示:你要不动我,我本来不愿多费眼泪。
痘儿落了痂,天赐开始喷牙。把“巴”似乎忘了,高兴便缩起脖子,小眼一挤,薄嘴唇一撅,噗!噗完之后,他搭拉着一双胖腮静候有什么效果。果然,大家都想看还包在牙床里的小嫩牙。他不叫看,谁过来噗谁个满脸花。身上的玩艺越多,生活的趣味越复杂;牙已露出一个,他觉得噗噗又太单调了,于是自己造了一种言语,以“巴”为主音,随时加上各种音乐:有时候管牛老头儿叫“嘟嘟”,有时候管老刘妈叫“啊”,有时候自己作一首诗——“嘟嘟巴巴噗——噗!啊——”用手一指,原来诗中的要意是要出去,上院里玩玩。牛老太太不准,“野小子!看谁敢上院里去!”没办法,他只好继续作诗,嗯,嗯嗯!据四虎子的解释,这首极短峭的诗是骂牛老太太呢。
天赐可是还不会爬。“七坐八爬”,老刘妈早就这么预言下了,而天赐决定不与她合作,偏不爬。事实上是这样,他是头沉腿软,没法儿爬。他于是发明了滚,肚子,脊背,来回翻转,会横着移动。有时候利用肚子朝上的机会,小麻雀向空中喷水,直起直落,都浇在自己身上,演习着水淹七军。“这小子官样不了了!”牛老太太心里说。可是四虎子赶上太太不在家的时候,特意过来烦演这一出。“来一个,伙计!来一个直直的!”天赐为表示感激,真来了直直的;四虎子把预备买袜子的钱给天赐买了一对哗啷棒,一个脑子是五个黑豆的小人,头一动就哗啦哗啦的响。这头一批玩具是四虎子的礼物;那些当权的人们谁也没想到这一层!天赐露着小牙叫了四虎子一串儿“巴”,老刘妈那只好眼差点也气瞎了!
六 哗啷棒儿
新落花生又下市了,天赐已经一岁。
在他十个来月的时候,纪妈心中已打开了鼓:她真愿回家看看自己的娃娃去,可是她又怕回去。城里的享受和想家的苦痛至多不过是一边儿重,有时候她宁愿牺牲了大米白面与整齐的衣服,而去恢复骨肉团聚的快乐;个人的物质享受没完全克服了她的心灵。(要不怎么老刘妈不喜爱她呢。)难处是在这里:把自己撇开不提;那点钱!那点钱!!那点钱!!!在她看,她自己有了吃喝,她必须把所挣的钱全数交给家中,这才对得起大家。在家中看,她的离开家庭是种高贵的牺牲,可是他们真需要那点钱。她愿意回去,他们也愿意她回来,但感情敌不过老辣的事实,那点钱立在他们与她的中间,象一个冷笑的巨鬼,使他们的血结成冰。她的心拴在她自己的娃娃身上,她的理智永远吻着那几块钱。回去,回去!有时候她跺着脚这样自言自语。可是她真怕——有那么一天还是非回去不可呢!假如天赐断了奶!在十个月左右断奶是常有的事。她常楞着,长嘴闭成一道线,什么也想不出,只有家,钱,家,钱,两个黑影来回的撞她的心。
幸而在十个月左右,牛老太太没有提断奶的事,走狗老刘妈也没提——有多少多少事,该作的事,太太要是想不起,老刘妈便也想不起;有多少多少事,无须办的事,太太自要一提,老刘妈便有枝添上叶;地道走狗吗。她们没有提,纪妈更会闭紧了嘴。可是她想起自己的娃娃,比天赐大着两个月,应当是一生日了。一生日了,自己的娃娃,会走了吧,长了多少牙,受别人的气不受,吃了什么,穿着什么……她看着天赐落泪,在夜间;白天,得把泪藏起来。
对于天赐,她有时候发恨,因为她自己的娃娃;有时候恩爱,因为她自己的娃娃。一想起自己的娃娃,她看天赐只是一堆洋钱,会吃奶的洋钱。可也有时候,她紧紧的抱着他,一个跟着一个的亲嘴,长嘴岔连天赐的胖腮都吸了进去,象虾蟆吞个虫儿似的,弄得天赐莫名其妙。在断奶与失业的恐怖中,她没法不更爱这堆洋钱了。她心中唯一的希望是:假如天赐懂得报恩,而不许她走,她便能多混几个月——长久的计划是不能想的。她加意的看护天赐,而且低声的把委屈都告诉了他,他似乎懂又似乎不懂的和她瞎嘟嘟。有的时候,她把娃娃放下,而恫吓着:“我走了!再不回来了!”然后走出几步去看看有什么作用。天赐多半是滚起来,抬着头,两手用力支持着,啊啊几声。纪妈心中痛快些——这小子还有人心。不过也有的时候,他手脚朝天,口中唱着短诗,完全不理她;这使她非常的难过,“好东西;我走就是了!”可是她知道那几块钱的价值是不能这么随便舍弃的。她稍微瘦了些。
至于天赐是否爱纪妈呢?很难说。这小子有时候能非常的冷静,两腮一垂,眼角搭拉着,很象个不大得志的神仙,对谁也不表示亲热,特别是对牛太太。在这三个女人中,自然他和纪妈最熟,但熟不就是爱。设若他能爱的话,无疑的他最爱四虎子,其次是牛老者,大概他是愿作个男性的男子汉。可是他也爱花的东西,谁的衣裳上有花,他便扑过去;纪妈看出这个来,她可是不敢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