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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青春之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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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走着、走着,她是这样疲乏,恨不得一步走到学校,赶紧躺到床上去。

“喂,小白鸽!停停!停停!”一阵嬉笑的喊声在什么地方喧腾着。道静抬头一看:沙滩上,躺在太阳下面的是一小群脱得光光的青年公子。在他们的身边,漂亮的救生圈、考究的游泳衣、精致的像蘑菇样的大洋伞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酒瓶子堆了一大片。

道静吓了一跳,刚要返身跑开,接着一个声音又喊叫起来:“护士!喂,白衣裳的小护士过来呀!我们累啦,过来给我们捶捶腿!”

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随着这喊声一块儿送到道静的耳边。她明白了这是在喊她、在取笑她。因为在附近除了她穿着白衣,没有第二个女人。她被激怒了。突然,她挺直身子,笔直地朝这些人走了过去。走到离他们十来步远,她站住了。

她咬着嘴唇,懔然地瞪视着这些人。她那傲慢的、仇视的眼光,像袭来的一阵疾雨,公子们突然被淋得噤若寒蝉了。道静瞪着他们足有一分钟,然后庄重地转过身来,不慌不忙地走开了。

她刚走了几步,背后又传来了刺耳的笑声:“好不害臊!”“好厉害的眼睛!”“小白鸽变成秃老鹰啦!”……

道静没有再回头。她掏出手娟,狠狠地擦去了涌流出来的泪水。

回到杨庄的村边,天色将晚,天气也变得阴沉了。道静疲惫地坐在沙滩上,又呆呆地看起海来。平日美丽安静的海洋,现在随着暴风雨的将临,变得狂怒而墨黑;滚滚袭来的惊涛骇浪也有如万马奔腾地咆哮着。她的心随着这突变的海洋也变得更加阴暗。她歪倒在潮湿的沙子上,想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一伙公子哥儿们,就用手指在地上慢慢画了起来: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祗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是唐诗吧?”一个热情的声音,从道静身后悄悄传过来。

她扭身一看:还是那个黑黑瘦瘦的青年正俯身对她微笑着。

“喜欢诗?你也写诗吗?北戴河这海边可真是诗的境界。”

不知为什么,道静忽然绯红了脸。她赶忙站起身,拍掉头发上的沙子,轻轻说了句:“不,不会写!”就想转身走开。

可是青年这回却拦住她说:“要下雨了,回去吧。你怎么成天呆在海边呢?”

“没什么,谢谢!”她不知自己嘴里说的是什么,冷淡地一扭身就跑开了。

这时,大块乌云随着东风在天上疾迅地飞卷,海水翻滚着,变得漆黑,狂风猛起,天就要落大雨了。道静躲开了青年,反而放慢了脚步,向学校慢腾腾地走着。海边离学校差不多有一里路,等她走到离学校不远的树林子外面,天色已经漆黑,大雨倾盆般落了下来。她这才急忙跑起来,一气跑到学校里。当她走进关帝庙的大门里,找不着自己住的房间时,这才发现在黑暗中走错了路——匆促中她跑进关帝庙旁边的角门里,这是做为村公所用的另一个院落。既进来了,她只好权且在这里避避雨。东屋里灯光明亮,麻将牌声劈劈拍拍。她就站在东屋廊子下面喘着气,摸着滴水的头发。忽然听见屋里有男人粗嘎的笑声:“喂,老余,你总把那小家伙留在这儿是个啥意思呀?功夫长了,不怕大嫂子吃醋喝酱油吗?”

“那妞儿长的可真不错,又是高中生。老余,你这小子可真有眼力呀!”

屋子里哈哈的大笑声,哗啦啦的麻将牌声,混在狂暴的雨声中震响着,站在窗外的林道静却猛地打了个冷战。她把身子紧贴在墙上从玻璃窗子向里一望:清清楚楚地看见余敬唐校长眨动着眼皮,正和三个绅士样的人物打着麻将。一个肥头大耳的圆胖子戴着黑框的玳瑁眼镜,把大拇指向余敬唐一伸,吧嗒着厚嘴唇说:“老余,舍得舍不得?把这小妞让给老弟我吧!行的话,城里聚兴号的买卖让给你。……别看老弟有了三房太太,可没尝过洋学生是啥滋味呢。”

道静更加把身子紧贴在走廊一边的墙壁上,咬紧牙齿屏息听下去。

“哦,哦,老哥们,别开玩笑了!我本人可并无一点野心。”

这是余敬唐的声音,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着,“都是自己的哥们,我对你们说实话吧,咱鲍县长早就托我物色个标致女学生,县长的太太是个乡下黄脸婆,他当然不满意。我一见姓林的小姐找她表哥来,像个逃难的,那份愁模样叫我怪心痛的,所以,我把她挽留下来。……”三把牌手停止了摸牌,都把脸朝向余敬唐,听他津津有味地说下去,“不巧!老鲍到省开会去了,至今还没回来;那小妞还总催我给她找事,这年头女人的事可真好找——只要有个漂亮脸蛋子,‘事儿’可真好找!哈哈……”

胖子急忙向余敬唐的肩上一拍,眯缝着眼睛笑道:“鲍县长要是不要,老余,可得让给老弟我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倾家荡产,也得乐它一阵!”

…………

道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在黑夜的大雨中跑回她的住屋去的。屋里黑漆漆,她穿着湿透的单衣,像受了重伤,蜷伏在板床上。许久许久,她不动、不响,而且什么也不想。

大雨在窗外倾泻着,海涛惊人地吼叫着,天宇充满了激昂的叫嚣。但是道静什么也不知道。

渐渐,她清醒一些,开始思索半个月以来的遭遇。人生为什么是这样的冷酷、残暴?她竭尽了全副勇气刚刚逃出了那个要扼杀她的黑暗腐朽的家庭牢笼;想不到接着又走进了一个更黑暗、更腐朽、张大血口要吞食她的社会。一切有为的青年,不甘心堕落的青年将怎样生活下去呢?天地如此之大,难道竟连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的立锥之地都没有?

深夜,她勉强坐起来点上灯,看见桌上放着三封信。她用颤抖着的手打开来——第一封是王晓燕写来的。她看清了这样几句话:

……报告你好消息:你已经考上师大了,而且成绩很不错。可是也有不好的消息:你妈妈因为花了姓胡的许多钱,她找不到你,没法应付姓胡的,听说已经躲起来了。所以,小林,你能够回北平来么?我看你先不要回来吧!……

“先不要回来。……”她低声重复着。

第二封信是陈蔚如写来的。她也曾到处托人为道静找事,但是毫无希望。她这样说:

亲爱的静姐,工作真不好找呀!我为你跑了许多地方,诉说你的痛苦和志向,但是许多人都用讥笑的口气回答我,甚至我爸爸都反对我。……亲爱的静姐,你看怎么办呢?不然,你回来吧!回到北平再想办法。……

“回到北平再想办法?”在昏暗的灯光下,道静的脸色越发苍白,浑身不住地颤抖。是饥饿?是寒冷?还是由于一连串过于沉重的打击?她捏着那两封信,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动也不能动了。第三封信就放在桌子上,但是她没有勇气再拆它。生活——向她身上抽来的生活的皮鞭够残酷了,在她的想象里,人生不会再给她什么幸福与温暖,那第三封信是不是会带给她更可怕、更冷酷的消息呢?

雨下得越发大了,闪电在黑暗的空中刚刚划过,沉重的雷声便跟着发出惊人的巨响。道静住在偏殿的里间屋里。偏殿的外屋停着一口有钱人家准备下的棺材。将近午夜,煤油灯里的油燃尽了,爆着小小的无力的火花,屋里渐渐黑暗下来,终于完全漆黑了。道静坐在凳子上,头脑昏昏沉沉,好像在腾云驾雾。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想。一个闪电打过,那口漆黑发亮的棺材在道静眼前一闪时,她猛地一惊,似乎停止不跳了的心脏激烈地跳了起来。

“妈妈!救救你的孩子!……”

她哭着倒在棺材旁边,许久没有声息。

当她似乎苏醒过来时,一个意念可怕地闪过心头,使她的心猛一紧缩,接着又激烈地狂跳……她跳起身来,狂奔着跑出了屋外。

夜是漆黑的,大雨还在不停地倾泻着。林道静就在这样漆黑的大风雨之夜,从庙里径直奔到了海边。

黑得像墨水一样的海水卷着巨浪是可怕的,但是在林道静的眼里,这黑暗的社会更可怕。就这样她跑到了海边,毫没有顾惜地纵身扑向了怪啸着的狂涛巨浪。

(第四章完)

第五章

沉沉的黑夜,海愤怒地冲击着岩石,发出惊心动魄然而又单调寂寞的声响。道静倒在大雨下面的沙滩上——她并没有死。当她正要纵身扑向大海时,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她。

同时,一个低低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别……别这样!……想……想办法。……”那个人浑身也在发抖。雨是这样的凶猛,好像要把他们冲跑掉,那个人就用力抱住了道静的上身,吃力地想把她举起来。

道静似乎处在一个可怕的噩梦中,——她为什么要死?

是谁来挽救了她?……她疲惫的朦胧的意识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下意识地从那个人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无力地倒在沙滩上。

“回去吧!这样大雨,冷……回去……”

那个人的声音又在道静耳边响起来。年轻人的,亲切的,又像是在梦中似的。

歇了一阵,道静清醒一些了。就着闪电一霎的光,她扭头看了看她旁边的人——黑瘦的脸,焦灼的闪着亮光的眼睛,那不是常在海边逡巡的青年吗,傍晚,他还对道静讲过话,谈过诗。

“他……”一道温暖的热流,缓缓地流过了道静冰冷的全身。她冻僵了的心遇见了这温热的抚慰,死的意念,突然像春天的冰山一样坍倒下来了。她慢慢爬起身来坐在沙子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到全身,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浑身颤抖着,牙齿打着战,她勉强挣扎着站起身来,那个青年又说话了:“冷,你受不了,我送你回去。”

道静一句话也不能讲。她默默地在渐渐小了的风雨中,傍着那个青年走回学校去。

他们一同回到道静住的偏殿里,青年从别的屋里端过来一盏洋油灯,道静从他的动作上看出,他夜来也是住在这个庙里的。他小心地把灯放在桌子上,站了一下,看看道静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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