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之歌-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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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华笑道:“怎么样?你以为工人都是粗胳膊笨腿、浑浑蒙蒙的吗?不见得都是这样吧?”
一句话好像响雷般落在道静的心上。刚才江华问她问题她回答不上,但她并不觉得难堪;现在当江华说了这句话,不知怎的却使她忽然感到了羞愧。她摆弄着衣角,小声说:“口头上我也知道工人阶级能干、有力量,可是,心里……老江,我对你说真话:我还是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今天,我才明白了我自己——空空洞洞的绣花枕头——对吧?”
听罢她的话,江华笑起来了。他不说话只是微笑,闹得正懊丧着的道静也只好笑了。
“道静,请你告诉我,”沉了沉,江华又向她提问题了,“你和学生们的家长,比如像那些做工的、种庄稼的学生家长有来往吗?”
“没有。”道静不安地回答,“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上头。有了时间,我只是读些书。”
江华手里玩弄着一把小米突尺,沉思的目光紧对着道静说:“以后,我看通过学生关系,你多跟一些工人农民的家庭来往来往,交交朋友吧,这对你是有好处的。这些人跟你过去来往的人可不一样,有意思得很。”他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随便,令人没有感到一点教训的意味。
“对!”道静说,“我有时也想跟这些人谈话,可就是不知谈什么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江华在屋子里转游起来。他开门看看黑漆漆的院子,关上门,又对着墙上挂着的白胡子托尔斯泰的照片看了一会,然后,才回过身对道静笑道:“道静,我看你还是把革命想得太美妙啦,太高超啦。倒挺像一个浪漫派的诗人……所以我很希望你以后能够多和劳动者接触接触,他们柴米油盐、带孩子、过日子的事知道得很多,实际得很。你也很需要这种实际精神呢。”
道静仰脸看着江华没有回答。不知道她是接受了呢,还是没有接受他的这种劝告,当晚他们就这样分散了。
江华在定县小学暂时住下来了。道静上课的时候他就出去,晚上掌灯以后才回来。回来后,他还继续向道静提出各样问题叫她解答,同时也和她一同分析各种问题。有时,他们正在低声谈着话,会有好奇的同事突然推门进来。这时,江华就含着微笑,默默地站起身来;道静就安静地立在他身边,也不掩饰脸上的幸福和欢乐。
“热恋中的情人……”同事们满足地出去了,他们依旧又严肃地谈起问题来。
有一次,道静忍不住插嘴问江华:“老江,你过去的生活,你到定县来的原因,我问了你多少次,你怎么老是不谈呀?”
江华说:“我到定县找你,就是为的找点工作,没别的。至于我过去的生活,有什么可说的呢?平常得很。以后有机会再谈吧。”
道静无可奈何地笑了。她看出了江华是一个踏实、有魄力、坚毅、果决的人,而且她暗暗看出他也是一个负有重要革命任务的人。但是,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呢?他的来龙去脉是怎么回事呢?她忍不住好奇心总想问。可是她问了多少次也没问出一点名堂来。虽然江华对她是那样亲切而和善。
每天江华都是早出晚归。这晚,江华没回来,道静等到半夜了,还不见他回来,心里焦虑不安,睡也睡不着。江华虽然不讲,道静是知道他出去做什么的,因此,她总担着心。
一直挨到后半夜过了,才听见窗纸轻轻响了几下,接着一个沙哑的低声在窗外喊着:“道静,道静……”
道静迅速跳起来,把灯捻亮,开了屋门。
这是江华。他穿着破烂的农民服装,浑身沾满了泥水,闪身走进屋来。
微弱的灯光下,只见他的脸色惨白,高大的身躯沉重地站在屋地上有几秒钟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一棵矗立的老树干。
道静惊悸地望着他,心里禁不住怦怦乱跳。
“道静,发生了一点麻烦事,我就要离开你这儿。”江华的脸孔忽然抽搐起来,好像每吐一个字都使他感到极大的痛苦。他轻轻坐在椅子上,喘息了一阵又说:“我原打算我们在一起多待些天,可惜我的打算落空了……请把灯捻小点——越小越好。”
道静屏住呼吸捻小了灯。随后轻轻走到江华身边,仔细地向他望着。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薄明的月光一看——她惊呆了。只见江华的右肩膀和右臂上有湿漉漉的红红的一大片——这不是鲜血吗?
“你,你受伤啦?”道静的声音又低又慌悚,“怎么啦?叫谁打的?”
“你想,还有什么人!”江华斜着身子靠着一把椅子休息了一会,渐渐他又恢复了从容的常态说,“请你给我一块布捆一下。”
道静急忙找了一块布要替他捆扎,但他没要她包扎,而用自己的牙齿和左手几下子就包上了右臂的伤口。当他包扎完了,这才叫道静找条布条替他扎紧。立时鲜血又浸湿出来了。
“道静,我很遗憾,没有来得及多和你谈谈工作。”他的声音很低、很弱,“这几天都是谈些闲话,没想到事情变化得这么快。怎么样,你愿做些实际工作吗?”
“当然,可是老江,请你告诉我……”想到一个久已压在心头的问题,道静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抑制住自己,低声地问,“请你告诉我——你是共产党员吗?”
“怎么样?”
“我,我——你可以介绍我参加党吗?”
江华坐在椅子上,头紧紧靠在墙上。他闭着眼睛忍过一阵剧烈的痛楚,然后睁开眼盯着道静,苍白的脸上露着微微的笑容:“你会懂得考验这两个字的意思。你从生活里考验了党,考验了革命;可是,革命也要考验你……道静,你要经得起考验,党是会给你打开大门的。”他轻轻地咳嗽两声,头无力地垂在桌边上。过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看着愣在身边的道静,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关切和兄长般的慈爱,“别难过!以后你会有机会参加的。现在,要做点实际的工作。你在学生和同事当中还没有进行过工作,学生家长的工作也还没做,我走后要开始做……现在咱们就来讨论一下怎么做法吧。”
黎明前,江华和道静的谈话结束了。他扶着桌沿站起身来望了望窗户纸——东方已经发白。他最后一次低声嘱咐着她:“要大胆,又要细心,要尽量团结教职员。我相信你会做出成绩来的。好,趁着天不亮,我要走了。你把我的提包拿过来,我换件衣裳。”
看见他把血衣脱下来,卷了个卷;看见他镇静地用一只手洗了脸,从容不迫地收拾着东西;道静的心却又慌又乱像滚开的水。
“你真要走?伤口还在流血。”
“不要紧。”江华微笑的嘴唇白得没有血色,“昨夜我们正开着会被县里派来的保卫团包围了。我冲出来时挨了一枪……不过不要紧。现在情况很严重,我要赶快到别处去。”
“你还回来吗?”道静的嘴角浮上希望的苦笑。
“不一定。不过以后我们会有办法联系上的。也会有人来找你的。我有个姑母,她很好,就住在这一带,也许她会找你来……好吧,你送送我,咱们从大门口走,就说赶火车。”
江华又装扮成一个职员模样,拿起帽子。道静替他提着小提包就往外走。
拂晓,寂寥的晨星还在西方的天边闪着最后的微弱的光,城外是一片静寂。他们踏着沾满露珠的青草,在晨曦中走着。
路上,江华不再出声,道静的心也沉甸甸的。她有好多好多的问题,但是没法向他再发问。
“这是个多么坚强、勇敢、诲人不倦的人啊!”道静扭头望望她身边的江华,只见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但神态却非常从容镇定,仿佛任何痛苦也没有。“他不痛?……”道静的心却痛着,忍不住低声问他:“痛吗?你该在我这儿休养几天。”
江华摇摇头没有出声。只是大步走着。走到一个三岔路口,他站住了脚:“道静,不必这样心肠软——斗争就是残酷的嘛……你回去吧。”
“老江,”道静忽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这一点可以告诉我吗?”
“李孟瑜。你回去吧,我该走了。再见!”江华不容道静再问下去,说罢,就向大路上走去了。
“他是不是就是北大南下示威时那个总指挥李孟瑜呢?”
她呆呆地站在一棵大柳树下思索着。望着那高大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迷蒙的晨雾中了,她慢慢低下头去,好像祷告似的在心里默默祝念:“同志,平安……希望你还回来。……”
(第二章完)
第三章
江华果然就是北大的李孟瑜。
他是大学生,为什么又自称为工人呢?
李孟瑜是河南省人。十三岁高小刚毕业,就跟着父亲在上海当了印刷工厂的学徒。可是他一边做工一边还上了工人夜校。在这里他受到了共产党员的教育和培养,并参加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以后还入了党。这时他在上海大学的附中一边半工半读,一边还在领导着基层的工人斗争。大革命失败后,国民党在上海残酷地屠杀工人和革命分子,在一次大逮捕中他脱逃出来,党的关系找不到了,上海不能存身,他就跑到北平来找他的也做印刷工人的叔叔。他本想在这里找党的关系,同时找个职业来维持生活;对是党的关系不好找,找职业更困难。在苦闷中他忽然想到了去投考学校。于是白天他跑到前门外小市上去当小工,挣几毛钱来贴补叔叔的家用;夜晚,他就伏在叔叔家里狭窄的屋子的一角,点着灯复习功课。他很用功,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他便自修完了投考大学哲学系的各门功课。托人买了一张假文凭,就考取了北京大学的哲学系。在入北大前,他已经找到了党的关系。在他考入北大后,党即分配他领导北大的学生运动。这就是他工人而兼大学生的来由。
南下示威回来,在北大不能存身了,党分配他到唐山去。
他就钻到煤窑里做了一年多的煤矿工人,参加领导了唐山五矿的大罢工。察北抗日同盟军一起来,他又赶到张家口做了营的军事指挥员。察北同盟军失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