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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烟雨一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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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用一个“院子”'3'装着十个火烧刚要去安丘城里卖,一开门看见来了表爷爷。

“爷,娘,俺表大爷来了!”父亲急喊。

即使到现在为止,父亲一提起表爷爷张宪林来,就激动地掉着泪说:“没有你表爷爷,就没有我们这一大家人啊!”

表爷爷头带他那多年的毡皮帽,身穿黑袄,脚上单鞋满是泥巴,胡子满是冰碴,呼出的热气一圈一圈地绕着,一条扁担压得他那矮小的个头愈加矮小。扁担一头由芦苇、乱树枝组成的柴火上还挂着个包袱,另一头是一大卷芦苇席子。

从老兵马营到安丘城近30公里,表爷爷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来的。

“兄弟,这么大冷的天,你还来啊!你怎么不穿乌拉啊?”爷爷怎么也没想到是表爷爷。

“那乌拉穿着走路不方便。今天是安丘大集,我来卖席子。顺便给你带来些柴火和干粮。这柴火是我从河边搞的,干粮是昨晚你兄弟媳妇烙的。”表爷爷说着,打开包袱,里面装了十多个“耙菇”,是玉米面和地瓜面做成的。表爷爷给父亲、四叔、五叔各一个,又给了大娘一个。

“孩子们,快吃,别饿着!”表爷爷说。

四叔和五叔抢过来就吃,“耙菇”虽然是凉的,酥酥的,但吃得好香好甜!“等一等,我给你们热热!这孩子!”奶奶说。

父亲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奶奶。

大娘掰了一块,另一块给了爷爷。

“兄弟啊,幸亏你啊!”爷爷哽咽着。

“我们亲家何必来客套。他妈的,在飞水东碰到了值班民兵查我,问我带这么多东西干吗?我说卖啊!他们也没咋的。”表爷爷说。因为我二姑夫在武工队里干,表爷爷在村里威信又高,儿女多,户门大,表爷爷一般不在乎。

表爷爷在堂屋里转身看奶奶在敞着锅做饭。

“二哥,怎么没有锅盖垫啊?”表爷爷问。

“兄弟,哪有啊?就这样凑合吧!”爷爷说。

“这样不行,这样怎么做成饭?”表爷爷说。

“表大爷,你先歇歇着,我去卖火烧了!”父亲和表大爷打招呼去了南关大集。聊了有一袋烟工夫,表爷爷说:“我该走了,集上该上人了,赶完集我就不来了,下一集再来看你。”说着,表爷爷把席子分成两捆挑着去了南关大集。

阴历十一月十八又是安丘大集,表爷爷不仅带来了柴火和干粮,还带来了一个烧熟的咸菜疙瘩,最让奶奶惊喜感激的是表爷爷带来了一个锅盖垫。虽然是用薄薄的芦苇编的,但对这样一种生活的爷爷来说,已经很奢侈了。

“盖垫凑合用吧,我昨晚编的,这好编,多的是苇子弥子,盖垫小收口收得不好。”表爷爷说。

“大兄弟,足够了,足够了,这样盖垫就很好用。”奶奶感激地说。

以后每逢三、八安丘大集,表爷爷总是挑着柴火,蒸好“耙菇”,给爷爷一家带来,风雨无阻。爷爷一家七口人幸亏表爷爷的接济,不然是没法活下去的。

有了表爷爷送的盖垫,奶奶能盖着锅做饭了,饭做的熟,还省柴火。

“唉!啥日子啊!做饭连个风锨(箱)都没有!”奶奶一边用木棒拨拉着锅灶里的柴草,一边叹气。柴草由于没有风锨(箱)燃烧不好,冒着黑烟,呛得黑褐苍老的奶奶直流泪。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满是灰,挂着草屑。

南关大集东来顺饭店。一个十六七岁的干瘦的矮个小伙子,干瘦的长脸,本来只有一只精明的眼睛由于现实的折磨而变得无神,而那只眼睛更加无神。身穿露着棉絮的破棉袄。一手挎一个“院子”,里面装着八个火烧,一手端着一碗胡辣汤。这胡辣汤很简单,主要把花椒、胡椒、辣椒用布包起来加盐、黄花菜、面筋、粉丝煮,最后把胡辣汤盛入碗中,淋上香油、酱油、醋,洒上胡椒粉、味精、葱花、香菜就成了。

父亲为了卖火烧,免费为老板打工,换得在店里卖火烧的机会。

“大爷,您看您喝胡辣汤,就吃个火烧吧?”父亲小心翼翼地把热气腾腾的诱人的胡辣汤端到一个老头面前。老头看来也是个做买卖的,腰上别着一杆秤,腿旁边放着一个席子编的空篓子。

“孩子啊,我也想吃啊,可我今天卖芫荽就卖了20块钱,家里打油买盐就指望这点了。”老人同情地说。

“大爷,你就买个吧,我一家七口人就等我卖了火烧买吃的。”父亲哀求说。

“不行啊,孩子,我实在不能买啊!我喝碗糊辣汤就足够了。”老人说。

“这位大哥,您就吃个火烧吧!”父亲重复地端着糊辣汤重复地卖着火烧。

快下集了,上店的人逐渐多起来。

老板姓张。他肩头上搭块油光光的毛巾,不断地招呼着客人。

“呀,老兄啊,敢情是发财了,不愿到我这小店里了。”

“哪说的,出了个远门,这不刚回来。”

“快坐!快坐!小李,快给李老板端碗糊辣汤暖暖身子。先吃个火烧垫垫饥,5块钱一个。”张老板说。5块钱在当时是指国民党币,钱很毛,5块钱买不了多少东西。

“好啊!”那李老板很痛快。父亲向店老板投去感谢的眼光。

火烧卖上了,张老板为了感谢父亲对他的帮忙,端给父亲一碗糊辣汤。

“小伙子,快喝吧!这么冷的天,也感谢你帮忙。”

“多谢大叔!我幸亏你帮忙!”父亲感激地说。

安丘南关大集的菜市场,爷爷则佝偻着身子,领着四叔,提着那个破篓子,一手拿着个破笤帚,一边小心地躲闪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扫着地上的花生皮,一边眼扫着那些卖白菜的,看有谁扒下点白菜帮来,爷爷跑去赶紧拣起来,放到一个破带子里,回去好洗一洗腌咸菜吃。

“啪啪啪啪,十里铺,十里长,临年过节发财旺;十里铺,十里长,求您一块白菜帮;天地冷,人心暖,求您烂菜好过年……啪啪啪”爷爷领着四叔,打着快板,沿摊讨要着。

“哎,老头,一边去,别耽误我生意!”有时爷爷还遭到白眼呵斥。

爷爷只好躲到到一边,等人家下集了再去拣丢在地上的那点带着烂叶的白菜帮。

卖完火烧,父亲再去粮食市场籴麦子,以备下一次打火烧。但粮食越来越贵,国民党钱越来越毛,表爷爷给的二斗麦子的本钱根本周转不动了。

爷爷连火烧都打不起了。

爷爷明显的老了,不到60岁的人,眼睛浑浊,步履迟缓,生活的困苦压抑使他麻木迟钝。奶奶没办法,仍和大娘出去讨饭。哪有的讨啊,经常空着碗回来。五叔则在家里照看姐姐。

即使表爷爷每隔5天来送一次柴火和干粮,可这是七口人啊!爷爷一家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

深夜,爷爷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做梦。山川寂寥,万霜红染,淅沥萧飒,烟霏云敛,凄凄切切。苍茫凄凉的旷野,爷爷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到了一个金光灿烂的地方。耀眼的光芒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走近后又像似曾相识。光华四射,熠熠生辉,分明是光的天空,光的大地,光的海洋。那些光芒似水若水般地波动着,光线一波一波地耀眼般的明亮,不时地随风摇动,金色的光芒时而骤起,时而伏下,时而奔涌,时而静息。倏忽间,那些光芒又变得很遥远,似乎退到天边的尽头,就像一枚太阳悬在那,远远地、悄然地向人间释放美丽的光芒。他在那些光芒涌来的时刻,忽然用手一抓,真抓住了一把,用手一攥,有着坚硬的质感。他细细一看,像碎金,又像谷粒。他翕动鼻子嗅了嗅,一种极熟悉的谷香沁入肺腑,好久没有闻到这种气味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手捂在鼻子上,尽情地闻啊,闻啊,神情完全迷醉在光芒四射的谷香里。突然,他又发现了一片红彤彤的辣椒地,色彩斑斓郁郁葱葱,个个丰满,玲珑红脆欲滴,爷爷边摘边吃,越吃越香,火辣辣的,辣椒由嘴辣到嗓子辣到肠胃,翻江倒海,爷爷抱着肚子难受地蹲下。恰好父亲来了,看爷爷那么难受,问道:

“爷,你怎么了?”

“胃难受!吃辣椒吃的,想吐。”

“爷,咱回家吧!”

“哇!”爷爷吐出些绛红色的东西。他眼睛恍惚,就像潜水视物模糊,眼前老是那脑浆四飞的白加红的东西,堵得他胸口喘不过气来。

“不!不回去!我不想被乱石头砸死!”爷爷狂叫着。

“爷,你怎么了?做梦吧?”父亲拍了拍爷爷。

爷爷完全清醒了,他知道那是似梦非梦的饥饿状态的折磨。

“爷啊,不能再这样流浪了,眼看在这活不下去了,我们回去吧?”父亲凄凉叹气。

“不!老二啊,我何尝不想回去啊,但不能回去啊,回去也像小祖官那样被乱石砸死啊!”爷爷更是凄凉。

父亲无言。

腊月初三,父亲提着破篓子去南关大集打扫花生皮。“进入腊月步入年”,大集上已经隐隐约约透露着年味。散散落落的卖鞭炮的,用一根粗铁丝卡住一个大炮仗,点燃一根香,用燃烧的香头凑近炮芯,轻轻一吹,“哎!哎!小心喽!看俺的炮仗!”“咣”的一声,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个别富有的孩子忍不住掏出钱来买点解馋。这时候放整个一只鞭的还少。卖年画的拣些石头,把画的四角压住,任北风在吹着,自己蜷缩在墙角下,等着生意。一个老头在卖一种深黄色的地瓜糖,馋得父亲直流口水。邻村的李二狗自己用泥巴垛了个炉子在卖烤地瓜,手带一副破棉手套。“地瓜,地瓜,烤地瓜,滚瓜烂熟香甜的烤地瓜!”那味道飘到父亲鼻孔里,父亲禁不住吸吮了几口。

大集上的人明显的多了。父亲边打扫着散落的花生皮,边低头看那“年年有余”的扑灰年画。有人在后面戳了他一下。

“仕途啊,在这里啊!”父亲回头一看,是他老姑家里的近亲张锅炉子。“啊,是大叔啊!”

“仕途啊,你还不知道吗?你们家(回)不去了!”张锅炉子说。

“怎么了?为什么?”父亲如晴天霹雳,惊问道。

“你们村里有个外号叫‘火炉子’的?”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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