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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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最喜欢做的是一种五角星灯,选出篾料,用笔在篾料上做记号,将其均分,再拿细麻线将五根细竹扎成五角星形状,两个相同的五角星合在一起,用撑子固定成立体的骨架。将彩纸剪出数片三角形,一一粘在骨架上,稍加装饰,将蜡烛插在骨架中间的小钉子上,一只五角星灯就做好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灯,红姨都让我们拿走。红姨还利用下脚料教会我们做成荷花灯,拿到东门大河里去放。荷花灯里面用的是水蜡烛,下面垫块牙膏皮,即使蜡烛烧完了也不会烧着灯。
但红姨从来不准我们扎纸人和碰纸人,她说,凡是人形的东西都容易有灵性,阴气也重。红姨给了我们一人一个布缝的小红包,说是护身的。红姨真是天下最好的人,但只同我们小孩子交往,她的烫成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像有着无限缥缈而又美丽的心事。大人总是指着红姨刚刚走过的身影说三道四,无非是说红姨风骚,说红姨害了多少多少男人……甚至连红姨没有孩子也拿来说事。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汪静波,据说就是为了红姨才神经错乱的。还有粮站陈站长的小儿子陈德友,据说也是因为没能把红姨追上手,负气参了军,最后牺牲在朝鲜战场。红姨现在的丈夫叫王长生,年龄比红姨大得多,黑黑矬矬的,一天到晚领着前妻生的两个儿子埋头剖篾,很少听到他说话。红姨还有个半瘫的小姑子,也是木木的,能帮着做些蒙砂纸、粘贴流苏和盖模具印的事。
就在我十二岁那年的元宵节前一天,红姨出事了。红姨在汪静波的房间里那晚,不知被什么人从外面用一把锁反锁了。天大亮后,有人叫来了黑着脸的王长生。王长生只看了一下,没说话就走了。到了中午,外面围的人越来越多,屋里却静悄无声,只有那把锁还纹丝不动地挂在门上。再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不对劲了,朝屋里喊话,也没反应……校长来了,做了个手势,有人抬脚踹开房门,发现一对男女相拥着倒在床上已是一动不动了。
吸引了众人的目光的,还有摆放在床头地上的一只刚刚扎好的有一人多高的“嫦娥奔月”花灯。嫦娥身材婀娜多姿,轻袖曼舞,绶带旁逸,其势飘然欲飞。她脚边玉兔前跃,灵动可爱,一轮夸张的满月辉映身后,祥云阵阵……仿佛是欢度人间元宵的嫦娥真的在和大家告别。
第六章 蛐蛐圣手赵小秋
蛐蛐就是蟋蟀。我上小学时,赵小秋已是60多岁的老头了。赵小秋中等身材,微驼,鹰钩鼻,无须。平时醉眼多蒙胧,一旦玩起蛐蛐,就目射精光。赵小秋一只左手自小得痹症落下残疾,比那只正常的右手小了许多,平时就端在怀里或藏于袖筒里,因此得下了一个“圣手”的绰号。
听人说,赵小秋早年的谋生之道,是整天孵茶馆,称之为“上茶会”,即专门当掮客寻机谈生意。做生意嘛,既有买方当然就有卖方,彼此互不相识或者信息不通时,便极需有个中间人两边沟通,这掮客的行当便应运而生。当掮客,也就是现在说的中介,无需本钱,主要靠消息灵通,人头熟悉,嘴巴活络。做米生意的就带上米样,做茶叶干货生意的自然带上样品山货,若是个专做布生意的掮客,腋下夹的破皮包里就带着像杂志那样大的簿证好几册,翻开来,里面贴满了一块块的各色布样。茶馆里人进人出,掮客的眼睛向所有的茶客看去,有时,皱着的眉头一松,眼睛一亮,站起身来向某张桌子走去,双手捧出布样涎着笑脸找人洽谈。如果生意顺利,他回到桌子旁便眼睛亮亮脸现欣喜之状,若生意无望,便闷闷不乐地回来,颓然落了座。那时候专做房产生意的掮客,有个专门名称叫“蚂蚁”,为什么?实是费解。
后来,公私合营,国家实行统购统销政策,赵小秋掮客做不成了,便在自家祖屋里一门心思养起了蛐蛐。他积存下一批字画和玉器,还有一大片祖屋出租,所以吃穿不愁。
赵小秋除了自己养蛐蛐,亦代人鉴定和交易蛐蛐。我们要是有人捉到上品相的蛐蛐,像“棺材头”、“大将军”、“青麻头”之类,可送到他那儿换几个买麻饼和冰棍的钱。我们买不起工具和瓦盆,用手捉,往往腿折尾断,把蛐蛐弄残,或放进竹筒里最后却给逃走。后来我们弄来铜丝罩和空罐头瓶子,还有手电筒,终于也捕获了不少“钢牙将军”、“铜头元帅”、“红头金翅”等。赵小秋的蛐蛐都是养在宜兴紫砂老罐里。据说,老罐每年启用前都要用上等龙井茶浸泡,去火燥之气,以免烧伤蛐蛐爪牙。蛐蛐的主食,是蛋黄或虾仁拌研碎的青豆,制成糊状的食物,一天一换。初秋用绿豆芽、冬瓜瓤,辅以各色谷物增加食欲;中秋前后,以蟹肉、鳝血、龟壳粉加蛇骨粉滋补气血,甚至饮以参汤。中午时分,要将蛐蛐罐捧出来“阴太阳”,用竹帘子遮着,漏下花花的光斑,并将罐中的水和食物清除干净,以免热气蒸腾,薰坏蛐蛐。
平时,一旦小镇上传出消息,说某天某时要在万年台斗蛐蛐,我们就心痒难熬地等着那个时辰到来。斗蛐蛐很讲规矩,双方选出的蛐蛐,经过鉴定,种类、颜色、大小都得相仿者才能开斗。遇上两边都是有来头的,开斗前,还要用药店里戥子称好蛐蛐的分量。蛐蛐被放到高约一尺的由硬纸制成的斗盆中,赵小秋以唱颂一般的声调报出双方蛐蛐的颜色、种类名称,以免混淆。围观者须息气安静,倘喧哗惊动蛐蛐跳出盆外,谓之“惊盆”,肇事者弄不好要吃一顿老拳。
两只蛐蛐对阵后,要用“引草”掭于双方的颔下,使之激怒,振翅大鸣,并亮牙开战。开牙后,几个回合往返,双方缠做一处。蛐蛐打斗先用牙力,俗称“咬花嘴”;接着互用头顶腰力,谓之“咬抵扁担嘴”;再用腿力站咬,是“咬架牌坊嘴”;最后“咬滚球子嘴”,即合抱甩出盆外。败者犹似羞愧难当,深缄其口,两须亦直竖不动;而胜者则振翅舞须,鸣声洪亮。倘双方都未曾伤筋动骨,可用硬纸片“下闸”拦于其间,让败者休息三五分钟后,“起闸”以“引草”撩之,令其再战。直到败虫不咬而逃或折足歪牙,就算输了。倘初败蛐蛐后来发力反败为胜,谓之“反闸”。通常,这些事都是由沉着面色的赵小秋一一做下来,而输者付出的钱或实物,亦由赵小秋留下一定抽头后再转交赢家。据说,有人会在蛐蛐开斗前数日,悄悄找上赵小秋,喂其一种特别配方的饵料,令猛性大发。现在看来,这种饵料很可能含有性激素类的成分。
赵小秋无儿无女,早年有妻,只怪他疼蛐蛐不疼人,妻子先后跟几个人好过,养了个儿子和赵小秋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也不知道生父到底是哪个,有人说是日杂商店的秦主任,也有人说是中心小学的何校长……再后来,这母子俩竟跟着一个推销药材的江西人跑了。
赵小秋玩了一辈子蛐蛐,“文化大革命”来了,给他戴了顶“坏分子”帽子,天天捧着个蛐蛐罐随“走资派”巡回批斗。到“文革”结束,赵小秋已是快80岁的步履踉跄的老人了。他死在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里。身后别无长物,唯留下十几个蛐蛐罐,和别的几个物件一起收拾了,被一个远房侄子一担筐挑走。再后来,一个收古董的南方人,在他那侄子家墙根下不经意发现了一个蛐蛐罐,浑圆浅黑,重如铁锭,竟然是元代老货,当场出价8000元收购。可惜找来找去,就剩下这一个罐子。他那侄子呀,把脚都跺肿了。
赵大头是赵小秋的一个远房侄子,县农具厂的工人,聪明潇洒,眉宇朗润,脑袋虽有点大,气质倒是出众的清奇,女孩子初见他都会有几分动心的。赵大头白天在车间里做些煅铆焊的活计,下了晚班后,脱下油腻腻的劳保服,换上干净衣服就去找人下棋。赵大头什么时候学会纹枰论道,无人说得清,只晓得他念中学时,曾拿小刀在课桌上刻了一个围棋盘,气得班主任勒令他将课桌背回家找木匠刨平。
第七章 留在沧桑岁月里的印痕
那时会下黑白围棋的人不多,下得好一点的,数数也只有中学里的邵胡子、中医师刘延庆、镇上办公室的晋秘书那幺几个人。让人作气的是,这些心性高雅的文化人偏偏就是下不赢赵大头,有时大伙一齐上,三英战吕布,也不行。赵大头悟性高,棋路子野,看看他下的多是无理棋,就知道他根本不把这帮人当回事,他只是想赢他们一顿饭吃或赢包大前门香烟抽。有一回赵大头一气赢下十多瓶汽水,正杀得豪气大发,随手拿过一瓶,看也不看就用嘴咬开,却不料将瓶嘴咬碎,搞得满嘴鲜血。赵大头最长于中盘掌控,指东打西神出鬼没,官子功夫也好生了得,尤其是死活和手筋,一本邵胡子借给他的古棋谱,半年下来背得滚瓜烂熟,什么“倒垂莲”、“倒脱靴”、“猴子捞月”等手段全部了然于胸,这便使他的野战棋风里又多出几分飘逸和诡异。
在小镇上做惯了常胜将军,赵大头对外面世界竟也生出几分野心。那一年秋天,他跑到了省城,想找高人练手。公园里正好有一对下棋的,一白发老者在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下指导棋。赵大头在一旁看了一会,终究是耐不住心痒,请求与老者对阵一局。老者呵呵一笑,看着小女孩说,敢向这位叔叔讨教吗?小女孩轻轻一点头。经猜子,赵大头执黑先行。几手棋走过,双方也都知道了对方的分量,不由得认真了起来。眼看快行至中盘,局面却还是呈胶着状态。赵大头本性显露,不相信连一个小女娃也拿不下来……黑棋满盘追杀,却被白棋神乎其神地一一脱身。见自己几次发力都被对手利用弃子成功转身,没能取得预想中的战果,赵大头心中颇为不快,于是决定布局强杀对方大龙。只见他先在外围连续做了几个先手交换,把自己的棋走得极厚,然后再一扑一点一挤,很干净利落地破掉了对手大龙的眼位,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