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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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职业养成的习惯。人家都说,刘心文最爱的一种人,是嘴里没有一颗牙的豁巴子,试想一下,这样一无遮拦的嘴中,做出满口的牙,岂不是一笔大生意?其实,这种人逮眼就能认准,只要腮帮子是瘪进去的,扒口他的嘴,保准是笔大单。刘心文有一种特别便宜的植牙材料,是用生石灰、苎麻丝、桐油三者搅拌而成的,这种东西干了之后,的确坚硬无比,但不耐磨,也缺乏韧性,基本上一年之后在嘴里就找不见影子了。
凭良心说,刘心文并非是黑心之人,起码,他给人弄的金牙都是成色能讲得过去的真金,不像有些游医,给你贴的是黄铜片。镇上小学看门的老鲍,就是因为贪便宜吃了个闷心亏。你没听老鲍经常叹息:“唉,现在镶个金牙也不亮啦!早先有牙粉,金牙用牙粉一擦,闭住嘴也能冒出光来。现在不行啦,你看我左边这个牙,还黄亮亮的,右边这个,像他妈破铜片子,都快长了绿铜锈啦……”
住三圣坊的张妈有一对耳丝,连同一个戒指都是当年自己母亲给的纪念物。张妈已经把那戒指给过儿媳妇了,可是儿媳妇一直想把耳丝也要到手。没办法,张妈就找刘心文用吹枪把耳丝化了,做了一个金牙镶在口里。不久,老太太身体渐差,在床上睡了两个月就去世了。老太太死后,儿媳发现她自己的那个戒指也不见了,找了好几天也没找到……突然想起,好像听给婆婆殓容的老头说,死人嘴里有两颗金牙……两颗牙,这不是多出来了一颗?就去问刘心文到底给老太太镶了几颗牙,刘心文肯定地说只镶了一颗……这就怪了,那女人怔怔了半天都回不过来神。
刘心文的老婆叫桃花,湖北天门人,也是做牙医出身的,不过说出来有点让人笑话,她是跟着父母挑牙虫才到这边来的。江湖骗局挑牙虫,是以一种树叶晒干磨成粉末,藏在指甲里,当患者前来求治时,挑牙虫的把挑虫的筷子或银针放在患者口腔里,在藏粉末的指甲边一拖,指甲里的粉末遇到水,就成了牙虫的形状。挑出的牙虫论条数跟你算账,少则三五条,多则十数条。桃花的父母则是施的另一路法术,将一种有韧性的物质切成虫状,干燥后粘在银针的凹槽里带入口腔,遇到唾液泡开后,如同白线头般细蛆,泡在水里蠕蠕游动,活灵活现。同时也挑眼虫,手段大致相同。至于耳里有虫,则要把韭菜子放烧红的锅铁片上再倒菜子油熏,熏耳虫要堵住另一只耳,闭口,捏紧鼻孔。
那一回,十八岁的桃花雏莺初啼,独当一面做活计,正好撞到刘心文枪口上。刘心文见这姑娘生得杏眼柳眉,面白腮红,不禁心下暗暗一动,便故意设了局。桃花被勘破,好在并未当众出丑,人家温柔地留了一手……桃花心里有数,一来二往,两年之后做成了一家人,刘心文当然早就不准她挑牙虫了,让她穿上白大褂子,给自己打下手做石膏模子,学会用医具在患者口中叮叮当当敲击一阵子,然后说出一些正经的医治术语来。因为这女人的手法特别轻柔,在诊治过程中患者有省去打麻药的功效。
打铜巷里的郑五八是钉秤的。制秤之所以叫钉秤,是因为秤杆上的星花全部是手工一个星一个星钉上去的。郑五八的叔叔也是一个钉秤匠,在叔叔的影响下,郑五八自十二岁起就跟随叔叔学艺,十八岁那年,便接过叔叔特意给他准备下的钉秤家当,来到我们镇上另立了门户。
早先,郑五八都是自己做秤杆,一般挑选纹理细腻且质地坚硬的材质,如柞木、枣木、红木等。为了保证做出来的秤杆不开裂,选好的料要堆放两个伏天,干透了后才能使用。做秤杆的材料刨成笔直的细长棍,再用碱水浸泡,拿细砂布打磨光滑,也有的用蓼珠子来回擦拭,等到两端都包上亮闪闪的金属皮,秤杆才算初步成形……后来,郑五八嫌这些工序太烦琐,就听从了一个同行的建议,从外地购进已安装好秤纽、秤钩和铜皮包头的半成品,到他手中只做校秤、分刻度、手工钻眼、钉星花、打磨着色等工序,方才省了不少事。
不过,一根秤杆上动辄要钉进成百上千个星,如果没有足够的耐心,还是干不了这个活的。而弹线定星位,则是做秤的关键程序,墨线直、星位准是最起码的要求。提绳的位置,秤砣、秤钩或秤盘的重量,秤杆的粗细、长短,都直接影响星点的定位。郑五八将秤杆挂上秤盘确定支点,用砝码校验。他左手不停地轻轻拨移秤砣,当秤杆处于平衡时,就用双脚规在秤杆背面画一道印记,在此位置钉出的一排星叫定盘星,后面的重量刻度一一标明,所有秤星都是根据定盘星确定。一杆度量为三十斤的秤要钻近三百个眼,他用一把极为精致的小旋钻照着刻下的记号打眼,一杆秤上有多少星,便需多少眼。
鼻梁上架着眼镜的郑五八,每天坐在他的铺子里,埋头给一把把秤杆钉星。地上散乱地摆放着一些制秤工具,墙上则挂着各种秤杆的成品和半成品。郑五八膝上铺块麻布,一手拿刀,一手拿一段细铜丝,先将铜丝插入已经钻好的星眼,然后用刀贴着秤杆割断铜丝,掉过刀背在秤杆上轻敲几下,然后再插下一个星眼,再割断……动作既连贯又快捷。最后统一锉平,拿细砂纸一打,一个个闪着暗光的星星点点就钉在了秤杆上。各个秤匠会排出不同的星点,不同的星花图案,也成了各秤匠之间辨认自己产品的标识。听说外地也有些秤匠图省事,直接将水银抹入星眼中。
最后一道程序是上色。需要青黑色秤杆的,用五倍子、青矾捣碎调水涂抹;喜欢红褐色的,用泡过的红茶渣、石灰搓揉抛光……秤杆的颜色完全凭客户的喜好决定。所谓“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强调的就是不离不弃。秤砣都是铁铸的,早先的殷实人家和富有的商行店铺,还在秤砣上浇铸自己的堂号和商号。
小秤以“钱”进位,大秤以“两”进位。有一种大抬秤,秤杆有小孩子的手臂粗,一百斤以上的重量才能够得上称,一百斤以下一般为中秤的称量,而那种带秤盘的小秤,通常是小贩们用的,只十斤以下的称量。那时的民间,都是通行十六两制,即十六两为一斤,半斤则为八两,“半斤对八两”即比喻“两个都差不多”。
钉秤是一项良心活儿,有黑心人会在秤上做手脚,这就是被人称之为“做鬼秤”的,有了“做鬼秤”的,就有“卖鬼秤”的。有一天,郑五八的铺子里来了一个黑汉子,未曾开口说话,先掏出一把钱,把话挑明了说工钱可多付,但一定要把秤钉 “老”一些,即多于标准斤两,因为他要去山里收茶叶。郑五八看了年这人,没说行也没说不行,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水,说,你先喝口茶,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郑五八讲的是从前有个靠卖馍发家的王老板,刚做生意时,他要钉一杆如意的好秤,于是对请来钉秤的人说,你钉秤钉“嫩”一点,若能将十五两馍称成一斤,除工钱外,再赏你二钱银子。王老板出门后,老板娘对钉秤的人说,你钉秤钉“老”一点,若能将十七两馍称一斤,除工钱外,我会赏你五钱银子,但要对当家的保密。于是,“老”秤称馍,称出奇迹,顾客盈门,王老板生意越做越红火。你想想,倘用黑心“嫩”秤克扣顾客,他这生意还发得了吗……郑五八的故事讲完了,那黑汉子怔了一会,然后起身收起放在桌子上的钱,朝着郑五八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过春节时,那人给郑五八送来了一副对联:制衡奇偶求公平,斤两重轻照眼明。
乔达子是个六十岁左右的干瘦的老头,嗓音低沉,言语不多。每到冬腊年底,乔达子家里走动的人就多起来,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显示着一种肃然的气氛——他们在筹划正月里耍龙灯的事。乔达子是耍灯的师傅,即俗呼的“灯师”。“灯师”不单经验丰富,更要威望出众,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比说话都管用,扎灯、演练、祭灯、出灯,各项派活,乃至联络交往诸多事宜,都要听他的。
我们那里耍的龙灯有两种,一叫“滚龙”,又称“地龙”,另一种是“板龙”。乔达子每年领着人闹腾的是“板龙”。
大约在腊月初八这天,乔达子把人召到家里,说明思路,各抒己见,厘清头绪,相当于开一个筹备会议。但这个会的效率很高,因为分工派活特别是准备扎灯的材料的事当场得以拍板落实。大约是看主帅升帐点将的戏看多了,那些叫到姓名受领了任务的人,竟也不自而然双手当胸抱拳一揖,就差没将口里喊出的“是”没换成一句“末将领命”。
第一桩事是扎灯。自有会木匠和篾匠活的人不请自到,锯木、剖竹,刨出一块块光净的板,扎成一个个圆的竹筒,竹筒上饰以各色花纸,如果以红纸为基调就是红龙,以白纸为基调就是白龙,以黄纸为基调,当然就是黄龙了。龙头、龙尾均以竹篾扎成,再糊上彩纸,饰以龙须、龙眼、龙眉、龙角。每一道工序都是手工活,来不得半点马虎。龙头是整条龙的关键部分,必由乔达子亲自带人制作。有多少块板,就有多少节竹筒,一块一节的,接成龙的身子,也就是龙骨。“板龙”气势雄伟,别具一格,龙身每段用板凳面大小的木板做底座,两端凿圆孔,用一尺多长的木棒连接,既可直线行走, 又可左右盘旋。龙身上画着“八仙过海”、“岳母刺字”、“穆桂英挂帅”和“桃园三结义”图案,一板一出戏,是板龙最具特点之处,那是要专门请画师来画上去。“板龙”龙身长短不一,视具体情况而定,风调雨顺好年成,太平世道,人心欢悦,龙身长达一百多板,几百米长,首尾呼应走动起来,气势非凡。
乔达子既要监工扎灯,又要到场指挥演练舞龙的动作套路。相对一些“纱龙”、“纸龙”和“草龙”,“板龙”结构粗重,风格古朴刚劲,基本动作有“翻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