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戏讲茶唱门歌:江南旧事里的小民风流-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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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酒的糯米,张爷选的一种叫“白壳糯”,粒形饱满,蒸饭不黏,出酒香醇。梳着巴巴髻的张奶奶,总是坐在小凳上对着一簸箕糯米,将混在其中的稻壳、稗子、砂子还有碎米粒仔细拣出来。张爷住的那幢老屋的后院里,一字排开四棵高过屋顶的桂花树。每到深秋,枝丫间一片金黄,醉人的醇香传出几里路远。张奶奶把家里所有的被单都拿出来,铺在树下。微风起处,花落无声,一天下来就能收满好大一堆桂花,洗净蒸透,放太阳下晒干,拌上白糖腌入一口大缸里,就成了糖桂花。无论是做酒还是下酒酿子时放上一点,黄色的桂花在酿汁中起起落落,啜一口,那味道真是轻盈香远唇齿留芳呵。镇上人都知道张爷做的酒酿甜美芳醇,令人陶醉,许多不善饮酒者单独买回甜酒液灌入瓶子里,当做酒水,即使不在年节的日子里亦可自饮自乐。到了腊月里,常有人上门来买一些带桂花的酒糟回去糟鱼糟鸡,糟猪头猪大肠,糟出深红酣畅的色泽,蒸在饭锅里,热气上来,酒香肉香就缠绕其上,未至上桌,已酿醇一室。
听人说,张爷是大户人家子弟,年轻时迷上无线电,抛妻别子到欧洲学电讯,抗战时回国的,怀着梦想去了重庆大后方,以后留在上海闯荡。其间一波三折难向外人道,最终凭着精湛的技艺,连卖带修理在上海滩开了一家电讯器材部。解放后,他拥护新中国,抗美援朝时捐钱捐物,是个运动积极分子……然而有一天,噩运突降,张爷的一个朋友带了个老头去投宿,作为主人,自然热情招待。谁知那老头是个有血债在身的逃亡地主……张爷一下子就倒了霉,因留宿反革命分子而被审查,判刑,坐牢。出狱后,上海不给留,遣返家乡原籍劳动改造。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约是中美建交后的第二年,从上海发来一份协查通报,要求秘密查找一个叫张安国的人。此人曾为当时帮助中国人抗战的陈纳德的飞虎队工作过,成效卓着,所以美国人记住了他,并为他建立了详细的档案。这一回,从大洋那边过来一个经贸友好访华团,那个团长提出一定要见见当年的战友。镇上革委会头头脑筋算是转得快,立刻想到这“张安国”一定就是卖甜酒酿子的“张爷”,赶紧通知人去接。很快,张爷和张奶奶一起被专车送去上海。
那正是桂花开得最芳醇酣畅的时候,风起花落,却没有人来收拾满地的落花,真是可惜了。
在我们那里,馄饨被称做“饺子”。不知为什么,下“饺子”只有担子而没有铺子,一年四季,“饺儿担子”可算是街头最寻常的风景了。乡下唱大戏、放电影、玩灯、赶庙会,只要是有人聚集的地方,肯定就有下汤圆下馄饨的担子。担子的一头,下面放着干燥的木柴,上面是烧柴炉,炉子上放着一口锅,锅里是待开或已开的沸水。担子的另一头,是个简易的柜子,里面盛有碗、铁丝爪篱、勺,上面放一方形盘子,里面摆放着包好的馄饨和没有包的馄饨皮、肉馅、葱、胡椒、猪油、酱油、醋之类。翟大贵挑着这样的担子,平衡的功夫极好,不要手扶,手里拿着两块竹片一边走一边不断地敲打,人们听到这种响声,想吃馄饨的人会闻声而来。有时他也把担子停放在街头巷尾,手里竹片发出清脆有节奏的响声:“嗒,嘀嗒,嘀嘀嗒……”
翟大贵家从爷爷那一代起,就靠下馄饨谋生了。翟大贵四十来岁,面色不错,却顶着一头早白的头发,说话声音麻沙,是因为小时得百日咳把嗓子咳坏了。深夜街头昏黄的路灯下,总能见系着围裙的翟大贵在躬身打理着。那担子的一头柴火红红,上面锅里热气腾腾,另一头的极小的案板上码放着油瓶、馅碗、皮子以及包好待下的成品。旁有小桌小凳,有人过来,招呼一声,或是抓一把成品下到锅里,或是现包现下。翟大贵包馄饨手法极快,左手托皮子,右手小竹棒挑点肉糜往上一抹,手指捏着一窝,扔到一旁。再看这边锅里,水滚馄饨浮上,反复几次,皮薄能看到馅心的一面朝上,必熟无疑。几分钟光景,一大碗热气腾腾、汤波荡漾的馄饨就下好端上来。这种皮子薄到透明的小馄饨,只需嘬吸,入口即化。那香气,那暖暖的感觉,总能诱惑夜归的人。
翟大贵的家,在一幢带天井的老旧的大屋里。有时阴雨天不出摊,不少人会拿着大号搪瓷缸或是端一只小锅穿堂入户去他家中等候。去早了,看他剁馅打皮子,也就知道其中是很有讲究的。馅要用当天宰杀的猪前腿夹缝肉,八分瘦两分肥连筋带绊的,若是纯精的后腿肉反而不好。头发雪白的翟大贵,双手各持一把刀上下翻飞,直把一小钵子肉剁成肉末。再用一根圆筒状的棰棒敲打,肉打得越久,越熟,越打越膨胀。打到最后,喷起的肉茸会起丝,极“粘”包馄饨的竹棒。擀面皮的是他老婆,一个穿着碎花旧衬衣、头发总是有点凌乱却不掩姿色的小个子女人。擀面皮要入碱,分量掌握不好跑了碱,在猛火沸汤里一煮一冲,馄饨就会破皮。擀面时加入鸡蛋,能擀出最佳效果,所谓“薄如纸,软如绸,拉有弹性,吃有韧劲”,就是这效果。这边,翟大贵老婆把擀好的皮子垛起来,拿刀切成二寸见方若茶干子大小,一般十张皮放秤上称一下正好一两,再裹进一两馅心,便是一客小馄饨。人家都说,翟大贵一家人个个细皮嫩肉水色好,就是自家小馄饨喂出来的。
可是,小馄饨不似水饺和面条,不是用来撑肚子的。吃这种小馄饨,纯粹就为了味道,为了享受那碗热气腾腾的鲜汤——不求吃饱,只求口味。小馄饨要的是皮薄,肉馅不能多,多了就荒腔走调不是那味儿。小馄饨汤水甚为重要,先在碗里放好盐、酱油、猪油,用开水冲兑,以免汤水混浊,再用笊篱捞入小馄饨。十个似穿了柔软蝉衣的小馄饨在碗里还轻轻地打着转,几棵嫩绿的小葱撒在上面很是养眼好看,用汤匙稍稍搅动,但见一片片羽衣缥缈,裹一团团轻红,上下沉浮漂摇……舀上一个吹一吹,牙齿轻轻一扣,满口的汁水,真上香鲜透骨!
翟大贵的大女儿叫大玲子,细细的腰身如柳枝初舒,衬托得胸脯越发饱满,水汪汪一双大眼,像有许多缥缈的花瓣在里面轻轻打着旋。大玲子平时在家搭帮着做一些剁馅打皮子的事,顺带去供销社的肉案上取取肉,去粮店里买回一袋两袋富强粉,也没有多少事可做,难免时常坐家里一只手斜支着腮帮发呆。那时的春天,花事格外繁盛,槐花、桃花、梨花,远郊近野的油菜花,以及河滩上林林总总不知名的野花,会让整个城镇置于浓郁的香馥之中。
大玲子端一盆衣下河,河埠头上排满了声声捣衣的浣衣女,河面上有连成长阵的竹排顺流而下,排上搭着小棚,有人有狗,还有袅袅升起的炊烟,荡漾着粼粼的水波,在春天的暖洋洋的阳光里,很容易把身体深处某种躁动的欲望唤起。那些竹排木筏都是要漂向下江的大码头去的,不知为什么,有时却会在镇尾的河湾里停上许久,一些裤管挽得高高露出小腿上鼓绽腱子肉的年轻人,就会走到街上来买买东西,理个发,寄封信,东游游西逛逛。自有那长得潇洒念过书模样的,让大姑娘小嫂子看着眼热,会主动找他们搭话:“小哥哎,排上闷得慌吧……”“小河放排大河淌,小哥哥今晚歇哪嗒呵?”“大河涨水小河满,哥哥我今晚歇在柳树湾……”这样的对话,听起来有点油嘴滑舌,但又像对歌一样充满情调。
大玲子失踪了,上午去河埠头洗衣,就没再回来。同时失踪的,还有姚篾匠家一个叫春香的侄女儿。那天下午,翟大贵没有出摊,领着他老婆来到姚篾匠家,一干人紧张而神秘地商量着如何去把两个女孩找回来,推断她们肯定是跟着放排人一起走的,因为这种事前些年已出过好几回。翟大贵去镇上开了一张证明,和另一个年轻人连夜去往下游追,但人家要是不停排,靠不了岸还真有点麻烦。过了两天,姚篾匠侄女儿春香被追回来了,大玲子却没回。问翟大贵话,翟大贵却埋下头什么也不说,任他老婆在一边哭哭啼啼的。
翌日一早,翟大贵将他停歇了三天的“饺儿担子”又挑了出来。
镇上有好几家养蜂的,大多是土蜂,即中蜂,没有意蜂。那一年暮春,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一窝蜂,嘤嘤嗡嗡的结成一团,停歇在我家隔壁驼叔后院的老槐树上。驼叔把一顶草帽抹满糖浆,扶着木梯躬身爬上树,小心地将蜜蜂引到草帽上。捧着沉甸甸的草帽从树上下来,又让驼婶拿出家中蒸饭的木甑,在内壁涂抹上糖浆,然后轻抖草帽倒进蜜蜂。驼叔家里原本就有一桶蜂,加上那桶蜜蜂,几年养下来,最后变成了六桶蜂。驼叔夏天在桶下盛盆凉水降温,冬日用旧衣破絮捂紧蜂桶保暖。蜜蜂多了起来,飞来飞去,进进出出,有时还落在人头上或肩上。
驼子通常都瘦小,但驼叔却身架高大,一张门板样阔背约有十五度的弯曲,不算太驼。驼叔二十多岁时得下强直性脊髓炎,两腿关节又红又肿,整天弯腰支叉着两只长手臂,像个大虾公,痛狠了就吃止痛片,省里大医院都没办法治。家里人甚至找“圣姑娘”来看过,“圣姑娘”指着院子里一棵极弯曲的柳树说,马上把这棵树砍掉!这当然是扯淡,家人遵其言砍掉树,驼叔的身子也没有变直……最后,中医师刘延庆出手,说是死马当活马医,先是泥炭疗法,将泥土块在火中烧成黑黄色,弄成湿泥包在两腿膝盖上,坚持一段时间,比吃药好。接着又让蜂子蜇,叫以毒攻毒。第一天两膝上各搁一只蜂,以后逐日加一只,至第十天用十只蜂,连续蜇了两个月。五六年过去了,能起床能活动,驼背也渐渐硬朗起来。
每年春冬,驼叔在家各取一次蜂蜜,分春糖和冬糖,每次能取到一小桶。驼叔打开圆桶,拿出爬满蜜蜂的蜂房,把蜂房中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