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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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空里的异次元。巫人不指示路,放给司机走。
司机长一副兵马俑脸,亦秘默如泥俑。车里没调频调幅,亦居然没有摧毁人耳神经的无线电叫车拶拶嘎嘎声,反常得一似兵马俑坟静的坑阵里。
巫人,司机,黑色鸟。
捧在巫人怀里布毯覆盖的纸箱仿佛捧一铅盒放射性元素。黑色鸟不慎从哪个异次元跌到此界中,巫甚悯之。折翼天使啊你别惊慌,莫丧志,巫心电感应传讯入内云,撑着点喔,我保证送你到站,平安返家……
此时,车子一拐,转离了大道。
浓荫蔽顶,天光钻隙射下散成碎片掠过。巫朝空一瞥即逝的,鱼木。传说本市惟两棵鱼木,一棵这里,一棵不知哪里。春走夏来时,一夜远雷急雨,轰地,花全开了。花丝细长又叫蜘蛛树,雪镞镞,掺着黄簪簪,堆砌得遮天大树不见绿叶,树下行人仰头看树像看放烟火的照片年年都上一次市政版:《鱼木,一夕开花》。
鱼木此时未开,却像通关秘路启闸,兵马俑司机穿街行巷走了一条树影缭乱、枝低打车的狭道可畅行无阻信不信由你,半盏红灯也没碰到,最后行经一长列髯须飘垂停满机车的榕荫底下抵达巷尾地址所示处停下。平房小门面,有一株木槿,一株缅栀,一株番石榴。太酷了,司机先生。
小门面诊所,拉开玻璃门,不必挂号,无需填单子,无屏无障直接一床看诊台。医生在那里接受来人把笼子或小动物放到台上,低垂眼帘悉听求诊人通常是,一堆乱糟糟毫无逻辑不成句型地描述着小动物病况。诊所一派野战气息,速简神准,酷。(去看看台大动物医院挂号窗口吧,填单人慌慌张张抓笔就写把畜主姓名栏填成动物名字栏,身份证号?嗳呀填错了换一笺。弃置的初诊登记卡扔得一柜台望去凄惨哟全是畜主姓名,糖糖,妮妮,Happy,Puppy,Mickey,Doggy,Bonnie,张咪咪,熊熊,球球,小宝贝,小肥肥,哈哈,……)
巫进诊所自报来历。
医生卧蚕眉,丹凤眼,虬虬蓬发一拢收在脑后束一把马尾,讲话不看人,似瞠非瞑。医生掀开布毯取出襁褓,很快检视完收到屋后,拨电话出去,巫听清楚是¨wén rén shū wū¨:“我阿峰啦,这里有一只红喙哔仔(闽南语),肩翅部位开放性骨折,我会先处理。你那里有人的时候再过来带。”你那里是哪里?“野鸟协会救伤中心。”
嘴喙红似朝天椒的黑色鸟,什么鸟?“红嘴黑哔。”
“卑微的卑加鸟字旁。”
红嘴黑鹎。“它的声音很容易分辨,有时发出像猫叫声喵——”是喔原来它老兄,屡屡听见的。“停栖时常会发尖锐呜叫听来类似,小气鬼,小气鬼。”
那我们听是,(闽南语发音)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
卧蚕眉医生沉吟二者之差别,仍不看人惟目光衔在眼睫上表示首肯:“意思差不多嘛。”
巫与卧蚕眉医生,交手三两语已摸清彼此之底细,巫与医,自古巫医不分家。物伤其类,藏身人界中,海海人界,同类的惊艳交错,互相识破,好生保重呢。医请巫填表格,捡鸟人姓名地址何处捡到的,其余医填。鸟可留下,伤好即放野。哦不,不用收钱。目光始终不交集的医与巫,互相忍住不攀谈,多言揭底啊。再见,比较合宜。出榕树巷,果然,捷运站在望。镜褐帷幕墙,歪折映着云层和行驶中的蓝白捷运仿佛通往异次元。
冷白天,巫人这才发现自己露个丑陋膝盖,膝上居家睡袍套扣车棉背心再罩件厚夹克,膝下长筒袜。而急急赶出门手捧红嘴黑鹎箱,脚蹬重得可以练轻功也会踢死人的马汀大夫鞋,那是因为惟一一条牛仔裤洗了晾在竹竿上,遂胡乱把自己穿成这样上身臃胖底下细杆一支的大陀螺状立于街头,好畸零。
四百年来这一天,锐舞与浩室,巫人未写一字,在家浣衣,并救援了一只受伤的红嘴黑鹎。
巫界(1)
台风之后,天空变得非常高。云堡一座一座,往西缓缓移动,仿佛神祇们在大迁徙,在那湛蓝镜境中。
镜境映到我书桌整片玻璃垫内,重叠着垫下两幅字。
一幅尺方绢巾,印一大字,花。墨色的花,古拙的花,骨子是碑体。有碑路,有帖路。帖路流盼可热极而流就要回到碑,碑的涩。碑路雄健,朴厚。骨子是碑的花,却形似敦煌壁画里那些吹乐飘舞的飞天射逸出裙袂。字的花,是世间全部、所有、一切一切花的抽象,意指,和符号。但我每一看它,皆惊喜如看见不是才吐苞若一纹蓝宝石的菖蒲忽然在五月鲤鱼旗给风吹得横直的晴日里绽开了。不是凡·高那种满画面许多焚开的鸢尾花,是幽独一枝摇曳的蓝菖蒲。绢上花字作为丧仪的答谢礼,书字人已幻入大化。
另一幅字,小字赋诗书字人自己的诗:“浪打千年心事违,还向早春惜春衣;我与始皇同望海,海中仙人笑是非。”
总总,事与愿违,书字人的一生啊寥寥数言道尽。镜境的倒映和重叠,我于其上写字。
如字写在大荒中。
写在河水上。
写在墙楹如有一只隐形的手写出神秘文字无人能识好惶悚那时候是巴比伦末代国王,豪宴作乐用圣殿餐器以此亵渎以色列上帝。末了,流亡的希伯来少年但以理被带到众人前面,望了墙楹一眼即解码:“弥尼,弥尼,提客勒,乌法珥新。”译为地球文是:“神已数算你国的年日到此完毕。你被称在天平里,显出你的亏欠。你国要分裂,归为玛代人和波斯人。”(但以理书第五章第廿五节)是故,字写在罗塞达石上。
一份内容,以三种铭文刻于石碑。一种半遭遗忘美如颂神的埃及象形字,一种此象形字的俗体文,一种希腊文。石碑由石英硬岩、长石和云母构成。那时,尼罗河一弯支流于罗塞达小村入地中海,小村疲惫单调像是这支法国远征军的写照他们陷在没有战果看不见目标物亦不记得为什么战的长耗里。“打击英国,必须借道埃及。”阻断英国的印度航路,拿破仑却要求以知识之名拿下埃及。随行学者超过一百又多半百,拿破仑年方二十九,憧憬埃及文明,他要把埃及的今日与昨日皆纳为己有。
进埃及,崇拜着年纪相仿的亚历山大,拿破仑要埃及人欢迎他像当年欢迎亚历山大一样视他为解放者。迥异于波斯人,亚历山大礼敬埃及神祇,把埃及从尼罗河谷内陆式生活移至地中海岸看哪,亚历山卓城建起来了。繁盛和犯罪的亚历山卓,夜以作日炬焰烧枯了天又烧温了海。七十英尺的灯塔以巨镜加倍光线强度导船入港。希腊文《圣经》首次出版于此城由七十人合译名之为七十士译本。拿破仑顶着暴风雨朝此城去时,在船上吼叫粗俗的笑话,即兴发布一道道命令:“不准掠夺财物……尊重清真寺就像尊重教堂……当心水井,可能有毒……”暴风止,亚历山卓东方八英里处海岸,这批远征军,法国人,噤声呆立,看着那海岸后面是空无一物空灰的沙漠。远征军大败而归。
只有一桩,罗塞达小村,沿旧墙掘壕时掘山来一座黑石巨碑,立刻运至开罗拿破仑创设的埃及学士院,那批随行学者在这里痴醉迷乱于古物研究而另一批在路克索的卡纳克神庙从事大规模发掘。石碑立刻拓印模铸数版偷偷运返巴黎。拿破仑把自己的憧憬渲染到远征军每个人内心从最位尊的老学者到最年轻的击鼓手,巨碑成了蒙昧战事中惟一可见物,从那沙暴蔽日之昏黑里透出轮廓的晕光。故而战胜的英国人拦截住沉沉缓航于归乡途上的远征军船令交出罗塞达石碑载走时,法国人号啕大哭如丧考妣,如昔日以色列人丢失了他们的约柜。
罗塞达石碑作为战利品陈列到大英博物馆,镇馆宝。碑上希腊文,将是解开两种埃及文的重要线索。但要经过二十多年才因一个单词破译成功屏息的一刻,字从哑石般拓页里翻脱而起像蝴蝶飞出,摇摇晃晃,怔忡犹疑,看哪,古埃及醒来了。失语了一千五百年的古埃及醒来。(西元三四九年埃及象形字最末一次刻到庙墙,之后,一片寂然。)
石碑解密,那些栖息之鸟,瞪视之脸,盘卷之蛇,芦苇之叶,可以组成跟它们形象完全无关的词。锢咒打开,释出的埃及热及埃及学,辐散到巴黎世界博览会再现埃及奢逸宫殿到威尔第歌剧《阿依达》到上上世纪末克林姆在维也纳以古埃及女人做题的大壁画到雪莱诗咏叹拉姆西斯二世巨像大半淹没于黄沙之中。
到上世纪七○年代末开放观光后岛人四出海洋,整个八○年代岛人竟也像当年希腊人寻找金羊毛般驾起葵螺船要寻至世界的尽头,好天气与顺风,我们恰好是那波四出海洋人里的一批,路经尼罗河啊尼罗河罗马人说:“或尼罗河,或一无所有。”我们路经河上游阿斯旺水坝附近一处红花岗岩采石场,一座始终没完工的奥塞里斯巨雕在乱石堆里躺了两千年。有小孩在那里兜售埃及蓝珠串。大地和植物之神奥塞里斯,旱季时死去,然后复活于六月泛滥季来临时。十二肘,捱饥饿。十三肘,量尚足。十四肘,真欢喜。十五肘,够安全。十六肘,大丰收。十七肘,过大节。
我们下到阶底,手电筒照亮井壁现出测量水位的刻度那时,法老王用香料涂壁毕登船以权杖三击舷,遂令推缺堤口。那时,希罗多德身历其境他描述,埃及全部成了汪洋只有城镇露出颇似爱琴海岛屿,船在泛滥区任意穿行,任何人从诺克拉提斯到孟斐斯,都可乘船贴着金字塔擦过。水将世界一切抹平,水退后拉绳者(土地测量员)得重新丈量世界,画出界线。埃及人面对冥世审判,延续生前无休止的水权争执和官司,除了自认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奸淫掳掠之外同等秤价的是,没有筑坝载水,没有在泛滥季拦阻水。
埃及热,时光迢迢,千里万里,一直到我从大英博物馆带回来一块黑铁纸镇,其上模铸象形文字。罗塞达石碑,乃歌颂托勒密五世之碑文。托勒密,是最早破识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