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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巫言-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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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鉴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姊姊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吔。”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他致上惑异的笑容,仿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说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一九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尔。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砰吱砰吱,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 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 s theacid party ?”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铆钉或麦当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在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吗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吗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地哀感过了:“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地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非常非常哟。”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地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地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地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其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地于是得僵尸腿(退化性关节炎)折腰去捡而万一僵在那个姿势上直不回来遂导致脑充血的话?然后她得正确无误插入卡,包括辨识出有箭头符号指示的那一面向,以及找到插入口,这两样都可能造成她一阵慌张以为机器故障。当然,密码,为防止忘光光抄哪里了,就抄在最方便可目睹的装所有证件的封袋外面,斗大字以区隔出刚才在封袋上演算账目的各组阿拉伯数字,又伪扮成涂鸦状但恐怕并骗不过谁除了混淆老妈视听,咦这团数字是干吗?故我不得不再用铅笔的轻淡痕迹于其侧注上二字:密码。至此如果老妈都过关了,甜美的电脑女音奇怪从来没有男音的也有效启动指令了,接下来,没错,接下来就交给上帝罢。我祈祷老妈的僵尸指(末端神经麻痹)不要突然发作以致不听使唤按错键,此举会让她极度惊恐之下中风,就像那次投票她竟盖以核对身份用的私章而非规定之杆章等于废票可已经盖下去挽救不及了,她涨红着头跟脸快要血管破裂的样子吓坏我们,她亦是很可能暴毙于提款机前的。

其二,如果上帝保佑安然提到款,现地没遭抢,之后穿越僻静骑楼过斑马线到对面通往传统市场的路上也没被跟踪打劫,那么就祈祷她不要被菜摊上那些旧识灌迷汤又超买了大批货物塞爆冰箱之余,自己把得来不易的提款拜托啊,弄丢了。

我站桂树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妈走出幅盖甚广的树阴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荫与日的交界,时间颠震了一下,我看见一个不同于阿法南猿的人属直立原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万年前的娇小露西?伴随她是早上十点钟的影子亦步亦趋朝前走。我看着她撑把防紫外线材质的覆盆子色伞,肩挂Sogo赠品凯蒂猫环保购物袋,手提膨膨一包保丽龙盒准备送去连锁超市资源回收,担负着屋里人托办的诸般文明事。这一程她会搭计程车保持心脉正常抵达诊所量血压拿药,随后走去邮局、超市、银行、照相馆送洗底片并影印身份证,区公所申请户口卷本却发现此处影印身份证便宜一元,在旧市场巷尾一口气买了两箱蔬菜水果摊贩照例答应收摊子完送货到府,最后拎回巷头的汤米粉大肠油豆腐当做屋里人的中餐。道阻且直长啊,露西猿人能够全身而返吗?我感到忧愁。

街上,这么远的街上,不是十五分钟远,是三百万年远。由于暂时没有人去街上,所以没法买传真纸。

那么城里呢?出捷运隧道即城里,可城里,又更远了。

会去城里的,屋里人约有三位。一位不算数,她正充当本岛史无前例第一批废除高中联招的白老鼠,清晨七点进城,下午四点离城。眼看是无甚希望的白老鼠只对昆虫感兴趣,回屋来先要喂食小蜘蛛。她巡睃室内一周,用食指大拇指捏到一只蚊子,这点我倒佩服她。若说体积最大的台中蚊,某次小妹自台中来谓此蚊跟他们台中家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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