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夭-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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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晚笑了笑,季一撇过眼,微微颔首,轻声道:“各人私事我不该插足,为医者,只管医病救死,其他一概不该问。即便他未曾托我医你,我也会全力以赴,若姑娘对这隐瞒有所怪罪,季一赔礼,但那时我当真觉得,姑娘顺从那位公子的意思,忘记一切反倒更好。”
“我怎会责怪季公子?”苏晚轻笑道,“若非季公子,我早便命丧黄泉。季公子,你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人了,不该为我染上尘埃,但我有一事,不得不求。”
季一一怔,惊诧道:“姑娘有话直说便是,说不得求字。”
“我知晓季公子视我为朋友,用‘求’字反倒践踏了你待我一片好意,只是如今我与他桥归桥,路归路,欠他的,今日之后便还得干干净净,我不想与他再有任何牵连。还请季公子无论如何都替我瞒住行踪……”苏晚垂着眼,顿了顿,突然嗤笑一声,“他太了解我,从始至终我便在他掌心,逃不出,绕不开。我恢复记忆那夜,他算准了我会去那个山头,我跳下悬崖,他也算准了我不会轻易言死,甚至我只能来找你,他也算准了。可我也了解他,从我恢复记忆那一日,他不会来找我,不会主动过问我的生死。季公子,苏晚只望你莫要主动放出有关我的任何消息,特别是这个孩子……”
苏晚的话戛然而止,山风刮散她最后的尾音,萦绕在山间,有了回音一般回响在耳边。
“隐飒阁不是人待的地方,这孩子暂时不可让他知晓。”苏晚的声音轻缓地响起来,她垂首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河流,淡淡道,“他对我,有恨。其实我无法断定……他会待这孩子如何……”
季一看着苏晚的神色,心中泛酸,忙道:“许是姑娘多虑了,倘若他当真在意所谓仇恨,也不会带姑娘上门求医。当年他封住入山口,便是怕我病患太多,无法专心医你一人,他每月来看姑娘一次,定是抽空与百忙之中,他送给姑娘的那些草药,无不价值连城……”
“嗯,你也说那是当年。”苏晚笑着打断季一的话,靠在陡壁上,一脚踢了踢脚侧的岩石,细碎的石块随之弹跳着滑落,无声无息掉落河中。
“当年……”苏晚又是一声嗤笑,面上浮起红晕,眼神闪烁,喃喃道:“当年他会赤着脚丫随着我跑遍整个农庄,会一面揶揄地笑话着我一面为我遮阳烤鱼,会为我不顾生死拼上性命,当年我与他嬉笑怒骂不分彼此,呐,就像那山间小花的花瓣,相依相偎。”
苏晚仰首,眼神迷朦,恍惚看着山石夹缝间生出的一朵野花。山风凛冽,那花儿突然垂下脑袋,迎着风儿散了。苏晚脸上的笑也一点点僵住,“花儿会散,人会分。那些,都是当年而已。我与他之间……是我亲手推开他,丢了他。”
苏晚眼眶殷红,眸中浮起水雾,如秋日波光上下浮动。季一双唇动了动,刚想要说点什么,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那夜我们正在一个小山坡,那山坡很陡,下面怪石嶙峋,可那时我脑袋里什么都没有,我那么胆小那么懦弱,用尽了力气推开他。如果我的力气能小点,或许他不会滚落下去,那他就不会被巨石磕到盲了双眼。如果不是我毫不犹豫地丢下他,能像他照顾我一样,带着他去找大夫,他不会被隐飒阁的人捡走,不会被逼着练功杀人。若不入隐飒阁……”
苏晚突然哽住,不再言语。
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情,即便是记起来,她也不愿多想,想一次,便似利刃在伤痕累累的心口重重划下一刀。她独自捧着鲜血淋漓的心,不可怨旁人,不可恨旁人……
苏晚说的这些话,季一听不太明白,她与那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是无从知晓的,也无欲知晓,只是坐在一边静静听着。
“过去一年他待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苏晚突然撇嘴一笑,道,“他明明恨我的,从来不会正眼瞧我的。那年他杀阁主,我杀阁主座下四大高手。我两手筋脉尽断,无法动弹,全身重伤命悬一线,他也只是丢给我一盒膏药便走了。”
她以发为剑,是因为双手经脉断过,太重的物什她是拿不久的,若与高手持剑对决,毫无胜算。
“季公子,你可能应允?”苏晚侧首看着季一,眼神坦荡,如秋天的天空,干净高远。
季一叹息摇头道:“既然姑娘要求,我自是答应。只是你说你欠他一个亲人,又把孩子藏起来……”
苏晚笑笑,不语。这世上,云宸最了解她,也只有她最了解云宸,他二人之间的事,定要与旁人解释,是不通的,
“走吧。”苏晚突然撑着身子站起来,轻笑道,“看来我还没到不畏生死的地步,你看,想着今日或许命丧黄泉,就多了这么多话。”
季一看着她的笑,面上无奈,也随之起身,拍了拍长衫,仍是一人当前,不多语。
旭日当空,山间光影绰绰,虫鸣鸟叫。被密密攘攘的蔓藤掩住的凹地荫凉阴暗,季一打开带来的包袱,阴暗瞬时被驱散,光亮得好似白日。
苏晚撇眼看去,见到两颗夜明珠,各种瓶瓶罐罐,还有一列针排,知晓季一已经准备好,在地上盘腿坐下,屏息凝神。
“姑娘可想清楚了?”季一在她对面落座,正色问道。
苏晚闭着眼,突然想起某段记忆里云宸的模样,残缺可怖的半面脸,紧闭着的双眼,他的眼盲了,心却不盲。他永远能正确地找到她的位置,永远能在别人刀口抢下她的命,彼时她只觉得理所当然,此时她眼前暗黑,突然想到,那么多人,他到底如何辨出自己?
“姑娘?”
苏晚猛地回过神来,点头道:“清楚了。”
“要不姑娘多看看山色?”
苏晚一笑,摇头,“不在我心里的,看多少次都记不住。”
季一叹口气,伸手取下苏晚发间的簪子,斑白的发泻下来,染了几分夜明珠的光泽,映得脸上神色也明丽了一些。
“你……还有什么话要留么?”季一迟疑问道。
苏晚长睫抖了抖,缓缓睁眼,想了半晌,从袖间抽出一条丝帕递给季一,笑道:“若我当真命丧于此,季公子替我瞒住吧,然后……把这个给云宸。”
季一接过帕子,瞥到一角绣了一个干净的“夕”字,略有不解,却也不多问,收到胸口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么?”
苏晚想了想,摇头。
“那姑娘服下这个。”季一拿起一个药瓶,倒了一粒药在苏晚手中,“为免姑娘在过程中有情绪波动阻扰我施针,服下这个,姑娘便陷入沉睡不受外界干扰。”
苏晚垂眼看了看那药丸,不多犹豫,接过吞下。
“姑娘,那我开始了……”
随着季一低靡靡如乐的话语,苏晚的意识渐渐开始陷入混沌,隐约察觉到一丝冰凉从太阳穴渐渐入脑。
接着,她看到阳光下的小哥哥,对着她展露笑颜,如火红的凌霄花一般灿烂,下一个瞬间,黑色夹杂着火光刹那间将那笑容吞噬,熟悉的庄园熟悉的亲人,在一片血腥中呼天喊地。
第四十七章
梦海浮沉,记忆犹如巨浪,一**汹涌而至。明媚似朝阳的楚若,暗黑如残夜的宛轻尘,阴郁如黄昏的苏晚。人活一世,却过了三辈子的迥异人生,前因后果,环环相扣。苏晚在梦里只见到一条河,无声流淌,河的对岸是大片大片火红的曼陀罗。
曼陀罗有毒,毒的是人心,往事如河水般静静滑过眼角,喜怒哀乐一涌而上,最后只留下嘴角一抹淡笑。
苏晚知道自己又陷在回忆里了,从她跳崖开始,七日七夜她在回忆里沉浮挣扎,走到尽头时回首遥望,看到三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不同的天地里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坚持,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因为有了不同的记忆,面对同一件事会做出全然不同的选择。
幸福了六年的楚若,白纸一样干净的人生,在六岁那年的夏末染上了一滴墨渍,墨渍渲染开来,擦抹不去,销毁不净。
女子血迹斑斑残破不堪的身子,撕心裂肺冲破云霄的痛苦尖叫,和蔼家人诡异莫测的笑脸,一口一句“虚还丹在哪里”,地牢里小哥哥苍白的脸,血淋的伤口,大火肆虐的夜晚背着她出逃时的沉重喘息,最后是林子里她一声“怪物”之后逃之夭夭的背影。
她以为她淡然了,以为她再也不会在意过往恩怨了,梦里这一切再次重现时仍是剜心般的疼痛,疼痛从心底的角落里迅速蔓延到全身,冲击在脑海。那一身明紫的少年对着自己言笑晏晏,下一刻便带着半面残破的脸唤着她,“若若,我冷……”
苏晚突然觉得双眼刺疼,心头像是塞了细密的棉花,吐不出气来,闷气堵得鼻尖酸涩,她想哭,却不停告诫自己,如何能哭?自己的懦弱害过多少人?如何能哭?她要的是坚强,无论是何时,不管什么情况,流血,不流泪。
“姑娘,想哭便哭,这落的泪,是毒。”
也不知是谁的声音,突然响在苏晚耳边,温煦如风,他说:“这是毒,身子里的毒,心里的毒,哭出来,便好了。”
苏晚迷朦地伸出手,触到软滑的衣角,一如多年前她紧紧拉着的那块明紫,那衣料同样软滑,那时她拉着那人娇噌地嚷嚷:“小哥哥,你瞧,我亲手做的,你吃不吃吃不吃?不吃我可生气了。”
那人眉眼弯弯,看着糕点双眼闪亮,“你亲手做的?若若做的,我当然吃。”
苏晚的泪再也止不住,抓着那衣角泪水滂沱似雨,哽咽着,有些语无伦次,“季公子?季公子……我知道错了,我终于知道我哪里错了,我忘了十几年,便伤了他十几年。那么多年我守在他身边他对我不置一顾,我以为是因为我曾经抛他弃他,可原来不止,我错的远远不止那些……”
苏晚低泣起来,扯住衣角,仿